森林腐朽了,森林腐朽而坍塌,
树木会凋零,树木凋零了会倒下,
水汽用哭泣把负载卸给了大地,
水汽会哭泣,把重负卸落到大地;
人来了,耕作田地,又躺在地底下安息,
人会来耕地,然后会躺在了地下;
一年复一年,天鹅也终于死去。
活过了许多个春秋,天鹅会死去。
只有我,独自把残酷的长生消磨;
只有我,却得受永生的残酷折磨:
我在你怀抱中渐渐干枯,
在你的怀抱中,我慢慢干枯凋萎;
在这儿,在这寂静的世界之边缘,
在这里,在这个世界的寂静边沿,
一个白发苍苍的鬼影,如幻似梦,
我成了白发的幽灵,梦幻一般地
游荡在这常寂无声的东方之天穹、
徘徊在这永远宁静的东方太虚,
这远铺近卷的朝雾、这霞光明灭的晨曦之中。
在远远层雾与晨曦的穹隆之中。
唉!就是这苍白的鬼影,一度是人——
唉!这个白发幽灵啊,一度是个人——
曾因他的美和被你选中而无上荣光,
曾因他的美和你的倾心而荣耀,
是你,使他成为你选中的人,以致他自以为
你选中了他,这使他满心地自豪,
他那颗伟大的心已可上埒神祇!
竟然把自己也看做是一位天神!
我向你请求:“请赐我以长生。”
我曾经向你央求过,“请给我永生。”
于是你一笑就满足了我的愿望,
于是,你微笑着成全了我的请求,
像个富人,全不在乎他施舍了些什么。
像个富豪,毫不在乎地给予施舍。
可你那强硬的“时辰”,一怒之下,实施其意旨,
但是这激怒了坚定的时序女神,
搞垮了我,损坏了我,糟蹋了我;
便一意作法,把我损害、糟蹋、弄垮;
他们虽不能了结我,却使我以伤残之体
她们虽不能置我于死地,却让我
来长日伴随你那不朽常驻的青春;
以残弱之躯陪伴你永恒的青春,
以不死的暮年来匹配不朽的青春,
使永恒的衰老衬托永恒的青春,
而我已是一堆粪土。难道以你的爱,
我过去的一切已经成灰。你的爱、
你的美,也无从弥补?尽管就在此刻,
你的美,能不能作补偿?尽管此刻,
那紧靠着我们的银色的星星,你的前导,
为你开道的银星在我们的头上
已在你那双因听我呼唤而充满泪水的
照亮着你眼睛,那因为听我说话
抖颤的眼睛中闪耀。让我去吧,收回你的赐予。
而颤动着泪光的眼睛。让我去吧,
为什么做人要有那样一种欲望,
收回你厚赠。既然是凡人,为什么
竟想和人类仁慈的种族有所不同,
偏要和一样是人的同类不一样?
或想超越人类命定的目标,那儿,
在那个命定的终点,人人得止步,
恰好就是最适合人的、人人都该止步的地方。
因为这最为合适;为什么要超越?
一阵轻风吹开了云扉,一瞥之中可见
轻柔的风拂开云,我瞥到了一眼
我在那里出生的那个黑沉沉的世界。
我出生的那个世界正在夜色中。
又一次,不知不觉地滑下了那古老的神秘曙光,
那古老玄妙的微光,再一次从你
从你纯洁的前额滑下,从你纯洁的肩膀滑下,
纯洁的额头、双肩和胸膛幽幽地
又一次,你胸中跳动起一颗复苏更生的心脏。
洒出,那胸中跳动着休憩后的心。
你的双颊开始透过朦胧的黑暗而泛红,
你的面颊已开始在幽暗中泛红,
你甜蜜的双眼,紧挨着我的眼睛,慢慢发亮,
你的柔眼在我眼前慢慢地明亮,
很快就要使众星黯然无光;那不羁的骏马,
这将使众星黯淡;而你的那几匹
热爱你,渴望你的车轭,已在踢蹄腾身,
恋主的烈马,早盼着套上你车驾,
把沉沉夜色从它们蓬松的鬃毛上纷纷摇落,
一腾身,把夜色甩落披散的鬃毛,
把微明的曙色蹬踢成片片焰光。
把熹微的曙色踏碎成点点火光。
瞧呀,你总是这样默默地越变越美,
看哪!你每天就这样默默地变美,
不发一言,在你回答我的呼唤之前
随后,你没有给我个回答便出发,
就悄然离去,让我脸上沾满了你的泪。
把你的泪水留在了我的面颊上。
为什么你总是要用眼泪吓唬我,
为什么你总是让泪水使我害怕,
令我浑身颤栗,就怕那种说法竟是真的——
使我颤抖?怕的是遥远的往日里
在遥远的过去,在漆黑的地上听到的那句话:
在黢黑大地上听到的话是事实:
“哪怕是神,也无法收回自己的赐予。”
“即便是神,也收不回他们的馈赠。”
天哪,天哪,在那遥远的过去,我曾经惯于
我呀,在那遥远的往日里,我曾以
以一颗多么不同的心,一双多么不同的眼睛,
怎样的心情、怎样的眼光注视你——
来注目凝视——如果能说,我,就是当时凝眸者——
倘若,我真就是当年那凝眸的人——
凝视那围绕你形成的光明的轮廓;
注视你光辉的轮廓渐渐地清晰;
看着暗淡的云卷点燃成灿烂的光环;
看朦胧的卷云点燃成日晖光环;
为你神奇的变化而目摇神移,感到我的热血
随你神妙的变化而变化,随着你
在沸腾,就像当你降临,在你驾前,升腾起
和你那门庭被热焰慢慢地染红,
那缓缓染红一切的光焰。我躺在那儿,
而躺着的我感觉到血渐渐沸腾,
我的嘴、额、眼睑,含露带温,承受着香吻连连,
我的嘴、额头、眼睑感到露的温润,
其芬芳胜于四月间半开未放的花蕾。
因为那些吻比半开的四月蓓蕾
又听到吻我的香唇,娓娓喃喃,
还芬芳,我还能听见吻我的双唇
吐出不知是何等样的狂热和甜蜜,
轻吐出不知为何的炽烈和甜蜜,
就像我曾听到过的阿波罗奇妙的歌,
就像听见了阿波罗的神奇歌声——
他一唱,伊利昂城堡就雾一般平地耸立。
歌声中,伊利昂城堡雾一般升起。
可不要永远地留我在你的东方:
请别把我永远永远留在你那东方,
以你我的天性怎能再长相厮守?
我的本性怎能长久和你相互混同?
你玫瑰色的暗影冷冷地浸着我,
你那玫瑰色的光影冷冷地浸浴着我,
你的光也一片凉意,我枯皱的脚
你的光明全是清寒冰冻;踩在你的门沿上,
踏着你蒙蒙亮的门槛只觉得冷,
我皱巴巴的双足凛凛生凉——当重重水汽
而这时,从那些隐约的家园,那些
从朦胧的田地上浮起,那儿,
有幸能死亡之人的家园,从更加
是那些有本领死亡的幸运人们的家,
幸运的死亡者青冢,飘浮起雾气。
是那些更幸运的已死者铺满芳草的青冢。
请放我走吧,就把我归还给大地!
放了我吧,把我送还给大地。
你看得见一切,也将看见我的墓。
无所不见的你呀,你将见到我的墓;
每一个早晨,你都将更新你的美;
一天又一天,你将更新你的美,
我化为尘土,将忘却这空荡天宫,
我将忘掉那虚幻的调情,复归于泥土,
也忘却驾银灰色轻车回程的你。
而你则驾着银色的车辇步上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