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六篇演讲辞


第一讲 

怎样说出这一切?涉及怎样的编年史? 
设想一个年轻人在湖边散步 
在一个炎热的下午。蜻蜓,轻巧地, 
像往常一样在灯芯草上。但要来的 
仍不曾到来。听着;不曾。 
或许到了。然而没有实现。 
身体分配给伤口,城市分配给毁灭, 
数不清的痛苦,每个人有一种痛苦。 
混凝土分配给火葬场。国家分配给分裂, 
暗杀者被用签抽出:你,你,还有你。 
是的。还有喷气机。晶体管。电视。 
人在月亮上。他走着却不知道。 
他来到一个小港湾,海滩的一种。 
度假的人们在那里晒着日光浴。 
先生们和女士们,无聊地,谈起了 
谁和谁睡觉,桥,和新的探戈。 
那个年轻人是我。我曾是他。也许仍然是 
尽管半个世纪过去了。我回忆却记不清 
他们和他怎样争吵。他不同,是外侨。 
他心灵的囚犯们,闪过并消失。 
他那时轻蔑一个审判者和目击者。 
于是这青春期的厌恶 
预示出一个时代的病症 
它至今没有结束。那些没有觉察的人 
应该受到惩罚;他们只是要活着。 

一个浪,几片沙地上的芦苇。几朵白云。 
水那边,村庄的屋顶,一片树林。和幻想。 
在里面,犹太城镇,一列火车穿过平原。 
深渊。大地倾斜着。它是现在才倾斜吗? 
当我打开时间的迷宫, 
似乎领悟了其中的含义, 
而窗外蜂鸟上演着它们的舞蹈。 
五十五年前,我应得到……我应得到些什么? 
我应活在欢乐中。和谐中。信念中。和平中。 
这似乎能够。后来,麻木了。 
为什么他们不能更聪明些?它全部表现出 
原因和结果。不,那实在可疑。 
每一个呼吸着的人的责任—— 
空气?无理性?幻想?观念? 
像所有活在这里和那里的人,我看不清楚。 
我向你们承认这一点,我年轻的学生们。 


第二讲 

母亲们和姐妹们,温柔的妻子和情人们 
想想他们。他们活着,有着名字。 
在灿烂的亚得里亚海滩, 
两次大战期间,我见到一位姑娘,那么美 
我想在那个不可挽回的瞬间留下她。 
她纤细的身材紧裹着丝绸泳衣 
(在塑料年代之前),靓青色 
或深蓝色。眼睛是紫罗兰色, 
头发,金黄得近乎褐色。贵族的女儿, 
也许是氏族的,自信地走过。 
金发的青年,像她一样俊美, 
充当着她的随从。希格丽德或茵奇 
从散发雪茄气味的屋里,安然地下达命令。 

“别消失,傻瓜。最好在神像,教堂的壁画, 
和金红色的黎明中得到庇护。 
留下,像回声在日落时分的水面上。 
别毁掉自己,别相信。并不辉煌和荣耀, 
但一个愚蠢的马戏团召唤你,你部落的仪式。” 

我会这样对她说。一阵香气,一个身体? 
一团独特的幽灵?尽管出生的日子 
和地点,像一个星座 
控制着她会怎样:被她对本地风俗的爱, 
和她顺从的美德所引诱。 

哎。但丁错了。它不是这样发生。 
判决是共同的。永恒的诅咒 
将折磨着他们所有人,是的,听有人。 
这并非不可能。耶稣不得不面对 
华丽的茶壶、咖啡、哲学讨论, 
有鹿的风景,和市政厅上的钟声。 
没人会相信他,黑眼睛, 
钩鼻子,穿着脏衣服的 
罪犯或奴隶,国家合法地 
逮浦和处置的流浪汉中的一员。 
现在,当知道得更多,我不得不忘掉 
我自己的罪行。和他们的没有不同: 
我曾想和别人一样,行为就像他们。 
闭上我的眼睛。不去听先知们的叫嚷。 
我为什么理解她。舒适的家,庭院。 
从地狱的深处。一首巴赫的赋格。 


第三讲 

可怜的人们在车站的地面上露宿。 
护耳帽、三角巾、棉夹克、羊皮。 
他们个挨个地睡着,等着火车。寒冷吹过门廊。 
新来的人抖掉雪。加上泥浆。 

斯摩棱斯克的见闻,萨拉托夫。我知道这不适合 
你。 
最好不。谁要是能够,就让他避开 
同情吧,那幻想的疼痛。 
所以我不会这样做。只是片段,一个轮廓。 
他们出现。那些卫兵。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他们的长筒皮靴柔软、高级, 
贵重的毛皮大衣。举止傲慢、自信。 
牵着德国警犬的皮带。看看她, 
高大,仍然困倦,适于上床性交, 
从帽槽下轻蔑地一瞥。 
她是在清楚表现谁在这拥有权力, 
谁得到了奖赏?观念上的。 
要是你愿意。因为这儿没什么可教, 
一切都伪装成一个习惯短语, 
虽然恐惧真实,人们顺从, 
四人来自在暴风雪中,有着 
真正锋利的铁丝网、营地了望塔的地方。 

在巴黎的捍卫文明的大会上, 
1935 年春,我的同伴学生, 
来自马尔堡的根特,漫游了欧洲, 
狂喜。一个斯蒂芬? 格奥尔格的崇拜者, 
他将写下关于骑士勇敢的诗歌 
并带着尼采的袖珍本。 
他大约死在斯摩棱斯克附近。 
谁的子弹?一个睡在那里的人。 
带着狗的卫兵的?一个难友的? 
这个纳迪亚或伊林娜的?对于他们他一无所知。 


第四讲 

真实,我们能对它做些什么?它是在词语中? 
就像它闪烁,它消失。数不清的生命 
无法记起。城市只是在地图上, 
没有窗子里的脸,在一楼,市场附近, 
没有那两个在煤气厂附近的灌木丛中。 
回归的季节,下雪的山,海洋, 
地球旋转着的蓝色球体, 
但沉默的是他们,那些穿过炮火的人, 
那些涂着防护的粘土的人。 
和那些在黎明被从家中赶走的人, 
和那些从成堆的尸体下面爬出来的人, 
当我在这儿,我,一个遗忘中的教师, 
教着痛苦的过去(因为这是他人的庸苦), 
仍在心里试着拯救雅德维加小姐, 

一个稍稍驼背,职业图书管理员,她死在一个公寓的掩体里 
据说那里安全却塌了下来, 
没有人能够挖开墙的厚壁, 
虽然敲击的声音很多天都能听到。 
于是一个名字长久地消失了,永远, 
没人能知道她最后的时刻, 
时间把她带进上新世岩层。 
人类的真正敌人是概括。 
人类的真正敌人,是所谓的历史。 
吸引和恐惧有着重复数字。 
别相信它。狡猾而奸诈, 
历史,如马克思告诉我们,并非反自然的, 
是否是一个女神,一个蒙蔽命运的女神。 
雅德维加小姐的小骷髅,她的 
心脏跳动的地方。这不过是 
我抵御着贫困、法律,和理论。 


第五讲 

“基督复活了。”无论谁相信 
都不会做出像我这样的举动, 
他们分不清上、下、左、右、天堂、地狱, 
想法混着日子,在汽车里,在床上, 
男人抓住女人,女人抓住男人, 
躺下,站起,把咖啡放在桌上, 
给面包涂上黄油,因为这儿是另一天。 

和另一年。时问更换着礼物。 
发光的圣诞树,音乐, 
我们全体,长老会员、路德会员、天主教徒, 
喜爱坐在教堂的长凳上,和别人一同唱着, 
感谢仍然同在这里的存在, 
那个词重复的礼物,现在和所在年代。 

我们欣喜于逃过了国家的 
灾祸,如我们在这里读到的,被奴役的膝盖 
在国家的偶像前,随着他们嘴唇上的名字 
一道活着和死去,不知道他们被奴役。 
不管那是什么。这本书总是和我们一起, 
在里面,有奇异的符号、忠告、和指示。 
不洁的,这是真的,不同于常识, 
但它们存在着,对沉默的大地就足够了。 
它好像洞穴中温暖着我们的火 
当外面星星金色的雨静止。 
神学家们沉默着。哲学家们 
不敢提问:“什么是真理?" 
于是,在大战之后,难以确定, 
有着几乎善的意愿但不完全, 
我们怀着希望沉重地走着, 
现在让每个人自我忏悔。 
“他复活了吗?!”“我不知道。” 


第六讲 

无边的历史延续到 
他掰着面包喝着葡萄酒那一刻。 
他们降生,他们渴望,他们死去。 
我的上帝,那么多的人!这怎么可能 
他们全都想活却已死去? 

一位教师带着一群五岁的孩子 
穿过博物馆的大理石厅堂。 
她让他们——礼貌的男孩和女孩, 
坐在地上,对着一幅巨大的画, 
解说着:“一个头盔,一柄剑,那些神, 
一座山,白云,一只鹰,闪电。” 
她清楚,他们第一次看到。 
她微弱的嗓音,她女性的器官, 
她鲜艳的衣服、化妆品、饰物 
被宽恕所环绕。什么不被宽恕环绕? 
无知,天真的冷漠 
会为复仇而呼喊,谴责着一个 
让我成为法官的决定。我不会,我没有。 
在辉煌中大地可怜的瞬间更新着自我。 
同时,现在,这里,每一天 
面包被变成肉,酒变成血, 
不可能的事情。没人承担的一切, 
被重新接受和承认。 

当然,我正安慰着你,也安慰着自己。 
没有太多安慰。枝形烛台 
安着绿色的蜡烛。以及玉兰花。 
这也是真的。喧嚣停止了。 
回忆降临在黑暗的水面。 
那些人,似乎在一片玻璃后面,凝视,沉默。


作者
切斯瓦夫·米沃什

译者
张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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