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一——四）（油漆匠璞）

一、山

山折叠许多路。人在阴天下走过，

脚踩踏、滑动，迫使温湿气流携翠鸟

用小锉刀剥开山色黯淡的壳。

人徘徊，像从暗部长出的青草，山

用起伏的光拍打他们行路。牛背和墙

让闪烁的头顶变得连贯。

风声嵌进斜桩，啃腐烂根部，皱纹也排挤

变暖的眼睛，直到观看铺满亮而饱满的咸味。

人事随远景跃入此时，藏起昆虫般的弹跳力。

走下去，这座山将从掌心脱出——它是

童年折过的纸，陷落的指纹和呼吸，都

醒了，摸索着，一步步遗留于滑向山顶的清晨。

二、林木

林木，喜欢我家，整天围着我们，用绿翅膀

开屏。羽毛重叠且有声。每片叶，都是鸟

妖精般消失后留下的嗓音。修长，也可变圆润。

正如树根，从土下向屋内延伸，触摸我们仿佛

血管触摸心脏。它们暗中跳摇滚。我们吃面包，

玩雪球，它们配合，在吃，在笑，用它们

磨细的手指从下方，抓我们的影。

它们抓住属于我们和它们的，土地

这肥美的猎物，被仔细捆好但还是活的，

会张开鼠洞中的眼睛。如箍好的桶，

土地逐渐收紧了属于家的连词。而溪水

像松开的呼吸，在它上方，在林木中间

缓缓穿过，将混乱的小石头，赶到河底。

三、川 

阳光沿树林降下。向外连续破裂的亮

被土下根深蒂固的波转折，裸露之力

因预备的新肤而翻卷，沿地表快活地

奔涌。漩涡替叶发出深绿色抖动，以反光

告诉我变薄的温暖仍可以是我的。听觉藏水，

但鱼没有在须状的流动中吐泡，造珍珠笑声。

我继续走，像采枯草的人，等不到

蓬勃铃铛，来自那一闪即逝的果实。

沿门前的这条河，向西出恭城。从柜中

取出衣服，这叠从家褪掉的色，与变凉体温

靠在一起。现在，它隔皮箱接住河溅出的水滴，

像一面炉边鼓，敲响，但火星已发白光。

晒干的渍印中有微型轮廓，属远方地图，

不能以滚动靠在被炊烟拉长的睡眠脚下。

但寒意会和喧哗一起返回，像河流深处

因速度之变而忽明忽暗的光阴。

四、平原  

我穿林而过，见平原像旧牛皮纸展开，河

比墨绿色虫体透明，顺水声向两侧放低翅膀，

覆压有裂纹也长毛穗的土地，奔赴地平线，

堆积雪群山。回忆中降落的

又缓慢升起，支撑消融不了的冰质高空。

山脚下，红砖带瓦像节日舞会后礼服乱叠，

遮掩井和水塔般的工作鞋帽。这一刻，

身体缩进纽扣的人已脱出睡梦下床，脚尖

碰地，像从被窝中生出的脆弱花蕊，

可轻摘去作配料，洒进日常这锅热汤。

人走在路上，云借风穿透其发丝

输出自己的呼吸。能活在人世间只有这

一种方式。待黑发如疏散于头顶的墨用尽，

云朵将黏走白发人，用流动的吸附力回收

纯记忆，造就飘于空中的祖先。他们的视力

颤抖也紧张，恰如雨或雷，在这开阔地照顾凌乱

也兼顾矮小，无事可记仍用枯草打绳结，

像盖了帽的老宅喷出深藏的根，暗示

地下的连续，正与天上相同。

选自诗集《家与城——来自漩涡的诸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