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性的农妇
我忍受着自己。
我忍受着坛坛罐罐的自己在月经不调的农田里。
我忍受着从农田向群山茁壮的农妇的毛发。
我忍受着她们的雄起,她们的不得已。
我忍受着她们的漫漫长夜和独自起床。
我忍受着她们看看而说不出话而唇舌干裂。
我忍受着她们对着机械的星空机械地玩麻将。
我忍受着她们中的长者用洗衣机回顾过去。
我忍受着她们中的少小用屁眼瞄准课本。
我忍受着她们中的笨蛋为下笨蛋而缴罚金。
我忍受着她们中的发廊妹回到老家开发廊。
我忍受着她们见菩萨就拜。她们的父亲在墙角抽烟和喘气。
她们的丈夫和儿子在天知道什么地方打工和遭白眼。
她们的身体献给了农田。她们只有颤颤巍巍的灵魂,
无论真假,需要菩萨。
我忍受着他们不歌、不舞,不一切文艺。
我忍受着她们同性排斥,婆媳吵架、同伴断交、没完没了,
比凶而不比美,村子和村子竞赛不平静和不平等,
既不左,也不右,也不是一点儿也不色情。
我忍受着她们的沉静和暴力,她们收拾院子,打扮一番,
烧香、报复和自杀,都在寂寞行刑之后。
我忍受着她们的表扬。她们浅薄得跟农田一个模样,以黑窟窿洞
为机密,为产床,为一天二十四小时推动粮油和跳楼价。
我忍受着她们。我配不上再写下去。
我为什么要把风湿写成药酒,把痛骨写成甘蔗,把呻唤编成棉被。
药酒、甘蔗和棉被已经过时,没人要了。
我配不上称她们祖母、母亲和姐妹,我配不上我的产地。
我配不上埋在山坡。她们配。她们会。她们必须。我忍受着。
谁解救了谁?
在郑州火车站失踪的老少人等,我知道他们的姓名,
不必看公安和解救小组的报告,我准确知道他们的下落,
我掌握他们的地址和去处,他们成千上万只是一个,
同一身心是同一个白痴,上同一伙临时就业的骗子的当,
骗子也是同一个可怜虫,一朝下岗黑心就变得雪白,
就去到山西的砖场,白痴得想不起反抗和今日何日。
他们是我们的语言负担不起的一种人。
他们没有喝光的他们自己的血,我们的语言负担不起。
他们挖的煤比他们具体得多,值钱得多。
他们的残肢断臂堆砌的高墙决不刻录他们的厄运。
我们的杯子透明,窗户透明,我们的身体则相反。
他们的体温遗臭顽强得很,必须用水泥和涂料封得严实。
煤窑和砖场只是两个催泪的比喻,我们的多泪症并不严重,
无泪症患者行尸走肉不必提了,煤窑和砖场这里关闭,那里开张,
我们室内的可惜和敏感需要他们内心的统一麻木来平衡,
我们的素食等减肥措施企及不了他们的挨饿和萎缩,
我们的电视节目大为改善迫使我们意识我们的良心之大大,
我们讨论又讨论,批评又批评,又是正义又是捐赠,
我们喝矿泉水我们松弛下来我们付按揭,负疚成全生活的水准,
所谓道德不就是修辞的整洁吗,我们碰巧会安排几个字。
因为碰巧认得几个字,拐上了另外一条路——不见得
真是另外的一条——没有像乐呵呵的妹夫去新疆挖煤,
在郑州被骗,在山西被黑,在各大媒体的头版被解救,
整理语言的风向,体体面面,我真的以为我是幸运的,
满肚子混账话再也说不出口,诸如他们是我的必然,
我是他们的幸运,他们邋遢所以不小心所以偶然地分身,
命运并不同苦,无为而治的鬼话和这样那样的外国语
去他的蛋,为我们的有感觉而羞耻,纯属无耻的羞耻。
孩子们
他们的父亲反抗命运在不同的工地卖命也许保住了手脚。
他们的母亲反抗命运在不同的洗浴中心卖淫存了不少钱。
他们的父亲和母亲不反结婚但为了孩子应该反反生育啊!
他们不是在正规医院里面正规出生的人。
他们的父母是他们的耻辱,他们是城市的毛病。
他们趴在母亲和姐姐的背上在过街天桥的上面和下面,
他们不仅仅是卖毛片的道具而是毛片的一部分。
他们与苍蝇和死苍蝇老鼠和死老鼠一起长大。
他们在城乡接合部的铁道边眼睁睁地看着上访者趴着作废。
他们上非法的农民工子弟学校帮助一些正直的人找到
震撼的话题得意地开会,像我煞有介事地写文章,
出馊主意。
他们在很多有分量的场合扮演受苦的童星,
有时甚至出场接受鼓掌和泪水。
他们等待父母伤残或者幡然悔悟决定洗手的一天。
不管愿意不愿意,他们要跟扛着编织袋的父母回到乡下。
不管他们的父母积累了什么,乡下已经归属老弱病残。
不管他们的父母怎么想,他们在乡下无事可做。
他们的父母和他们同样,已经瞧不起乡下。对于地道的土气
他们实在是太洋气。他们建造的高楼不过是他们的墓碑,
他们毕竟住过城市领略过城市的警察的警棍。
他们自己毕竟被城市的孩子亲自蔑视过。
他们跟着洋气的父母住进县城。
他们见过的世面与城关镇的居民有得一拼。
他们的父母的积蓄不足以购买一个白衣领。
他们上不起重点学校。他们和本地的他们联合起来打老师。
他们的亲戚锈在农村。他们自己的椎骨死死地钉在不属于他们的农村。
他们不过十来岁,历尽沧桑。
他们抓住什么就沉迷什么寻找一切变坏的机会。
他们冷看地地道道的农村孩子往死里做作业。
他们知道了不得考上一个坏大学高不成低不就终将回到乡镇浪费终生。
他们知道命运就是现在打打架,将来打零工做小生意。
他们知道生活可能改善,命运反抗不起。
他们染了头发,刺了纹身,熟练了流氓的脾气,仅此而已。
他们也想出出神只是没有地方。
他们待过的农村和城市是别人的他们要把这两种地方搬进他们没有待过的城关镇所以流里流气横竖不是人。
他们满身老年病但还在尿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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