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爸爸说话(组诗)


1 这一天

爸爸!你早已经对我描述过
怎么样“庆贺”这一天。
你早跟紧了我,让我答应。
你让我承认那是一个好日子
必须鼓盆而歌。
你想让我看着你,
推动两只轮子的车
直接骑进深密的古老神话。
可是,这么快,我就见到了
你连手都举不动的晚上
车铃在另一个世界里催响。
到了这一天
我的眼睛里全是白的。
我的两只手轻得不见了。
力量浑身发抖
像暴动过后的石头粉末。
记忆的暗房从支柱中间裂开
泄出来的只是简单的生理盐水。
我在水轮子的转动里看见
是你自己学着庄子虚幻的仪态
悠悠地远去。
是你自己优美地鼓动起
一身瘦到了最后的黄云彩。
爸爸,我还看不出
消失在哪一步才算美丽。
不能有歌唱
从含满高纯度铅矿的嘴里发生。
瓦盆全都飘升到半空
天上挂满了泥灰色的月亮。
爸爸,只有这一次
我超越不了最平凡的人。

2 是你赢了

只有这一次,我幼稚地违背了你。
用最隐秘的低沉之音。
用越变越古典的笑。
你无数次向我形容那个地方
将会比躲在安静的书店里
遇上遍地新书还要好。
你不明白
为什么所有人
都拒绝听到你的感觉。
节日的上空飞满破灭的气球。
你轻轻地拉着我的头发请求。
你在睡沉了以后
还揉搓着它们。
好像世界上值得信任的
只有这些傻头发。
好像它们恍惚地还可能帮你。
你请求过了每一个人。
请求过药瓶。
请求过每一幅窄布。
这个软弱到发黑的世界
能举起多么大的理由
让你在飘满落叶的泥潭里坚持?
我低垂着
被清水一万次冲淡了的手
这水来自永动的河流。
有什么办法
能托举着你的幻想
送你走上那个
再不能回头的台阶?
你是一个执意出门的人。
哪怕全人类
都化妆成白鸽围绕在床前
也不能留住一个想要离开的人。
谁能帮你
接过疼痛这件礼品
谁能替你卸下那些冰凉的管子?
我用你给了我的眼睛
看着你
一个人在头脑里苦苦作战。
在不能移动的床上
你一层层
无助地接近你的美好。
爸爸,最后
是你赢了。

3 到最后

我才明白什么是爸爸
像一个长久禁食以后柔如竹叶的佛教徒
你见到我,就双手合十。
你说,我的姑娘今天早晨好。
你的高兴,超过了一切人
脸上的高兴。
两只手不能闲住
我经受不住在一分钟的沉默。
有什么方法能够阻止
心里正生长出浸满药水的白树?
病床下面虚设的
是一双多么合脚的布鞋。
而你,在见到我的每一个早晨
都拿出大平原一样的轻松。
你把阴沉了六十年的水泥医院
把它所有的楼层都逗笑了。
太阳每天来到病房正中
在半闭着的窗帘后面
刺透出它光芒的方尖碑。
我认识你有多久了?
和我认识天空上的光明一样长。
四十年中
太阳走来走去,你却永远在。
你一直想
做离我最近的真理。
可是,到了最后的一刻
你翻掉了棋盘,彻底背叛了。
把两只饿乌鸦一样的真理放掉
你成了我真正的爸爸。
像那些时候,你拉着我
手里只拿着自己的手。
我们自己早已经是真理了。
什么样的大河之水
能同时向左,又向右?
你的眼泪,我第一次看见了。
你说,别把头发剪短
你要随时能够拉住我
说出你一生都不能说的话。
双手合十,又分开
像落在地板上而分裂的
道义剪刀。
像交叉失血的白色碎纸机。
八月
佛陀催着满天的淡云彩
为你下起白莲瓣一样的大雪。
时间,扯出了多么远。
我们各自站在两端。
过了多久以后的这个早晨
我才明白,什么是爸爸。

4 谁拿走了你的血

你孩子般的大眼睛后退着
望着旋风一样走进来的医生。
你突然支撑成囚牢里
暴怒的白色勇士。
你要站起来捍卫你的血。
爸爸,你的血早在流。
在尘土那样小心翼翼的一生中
红蚂蚁成群结队爬过。
你的血液被和平又悄然地取走
清凉的风一季又一季
收回了红叶。
拿走了你的血的人
连愧怯都没有
连半截影子都没有。
宽恕那质地不坏的梨木办公桌。
你终生的坐骑
藏进地下室,挂满了灰尘的椅子。
它一生都在收集着你
还是不能退回去
做一棵开满梨花的树。
从前,我轻飘飘地对你说
我不想被钉到一张桌子后面
我以为,推开了最后的门
四面八方都变成了我的原野。
脱落的花立刻褪掉了颜色
我不过和你一样
是又一个失血者。
拿走了我们血的
不可能拿走我心里的结石。
我们一起扬着脸
看见天色多么自然地变白。
大地正紧紧含住眼泪
不让它流出来。
爸爸!
今天我把你最喜欢的
三只西红柿和一团白棉糖
摆放到风霜经过的窗台上。
像等待一只翠鸟到来
我要把你的血一点点收集。

5 因为是我说的

我怎么也不能了解
厌倦的最后之味,爸爸。
你看都不看这土地上的出产
食物像石头群一样不可亲近吗?
蹬着两只轮子的车
会见过起伏无数的土地。
今天,你拒绝它污浊的果实
你已经不再喜欢。
用干燥的嘴唇给我讲解天堂。
你用洁净的声音拒绝
比童声唱诗班的高音还好听。
后来
我突然听见你答应了。
你仰起头,拿出极大的信义吃饭。
从始至终你都望着我
因为那是我说的。
我看见了血脉的权威。
你高高地走在我前面。
你说要快
我迎着北方的风变成了跑。
那时候
全因为是你说的。
我是怎么样追赶步伐奇大的你
一点也不回头的你。
我们走进不好理解的世界。
现在,我愿意代替你
吃下整座冒着热气的山坡。
让我身上生长出
你喜欢的每一种年纪轻轻的菜。
可是,你已经不喜欢了。
你在我之后
成为孩子。
你笑着吃掉了没有味道的苹果。
难道就因为是我说的?
土地,它不停地为谁而出产?
繁殖像土壤一样发暗。
果菜们从哪里得到了兴致
它们早没了活着的资格。
我不怕任何人的责难
这话是我说的!

6 把火留在身上

你走了以后,天开始变黑
是火苗长久地留在了我的身上。
火焰,飞起飞落
我却从来不能点燃
自己最薄的衣裳。
爸爸,我知道这火焰寒冷的用意。
它想从里面
单独燃烧一个人。
现在,你离我万里。
我用皮鞭抽打着光芒
也不能追上你。
头发里流着秋天的枯水
我的身体里装满了牛黄。
全中国的牧场们开满了干旱之花
我开始喜欢
这散发出苦味的火
爸爸,你不用回来疼爱我。
不要把这火苗从我身上拿走。
我喜欢在火里看书
看见你随手划亮
一根幽默的火柴。
你发出最细小的声音
我都随时会沉下手去倾听。
火在神秘时蔓延。
不断地喝水写字
用我自己的方法日夜养着
这温度。
你给了我的
我就会千方百计地留住它。
有一天,我会在夜里烧到透明
藏在没人睁开眼睛的黑里面
跟着你出门。
像你用车推着棉花球儿一样的我
在秋天的节日里去看
由火变化成的美丽烟花。
爸爸,我要把这火留在身上。

7 我不再害怕任何事情了

我背对着太阳而去。
在我飞着离开以后
最后的光把你均匀地推走。
我们同一天离开病区
一个向南,一个向西。
有一只手在眼前不断重复
白色的云彩慢慢铺展
天空从上边取走了你。
我曾经日夜守在你的床边
以为在棉花下面微弱起伏的
才是我的爸爸。
走到大楼外面去伤心
我不愿意看见
你连那一层薄棉花也不能承受。
我是诗人吗
我的想象力节节失败。
你正是大气流走之中的云彩
河从深谷里
逆行着上了山
山的尖顶开始模糊飘舞。
我的心里满着。
没有人能到我这儿
铺开一张空床单
从今天开始
我已经不怕天下所有的好事情
最不可怕的是坏事情
爸爸,你在最高
最干净的地方看着
爸爸,我试到了日落的速度
正是你给我讲解
柳树上落下两只黄鹂的速度
我试出了我的前面还有多么远
我这朵棉花
有时候飞着,有时候静止
在一片草地,看见秋风平和
你卷着一本旧书
在并不远的地方坐下来了
我鼓励一九九六年的秋天
强劲地分割十字路口
再没有人能走近去侵扰你


作者
王小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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