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


一个闯荡人世而完全不知深浅的家伙
或有可能被上帝蠲免道德体验的痛楚。
但你是一个没有福分的人,
因此许多固执而虚妄的观念继续将你侵蚀,
有如氢氟酸液在玻璃刻下粗重的纹路。
你自命逃避残忍。
因此你继续追寻自己的上帝。
那强有力的形象以美妙的声音潮水般袭来
冲洗灵魂,让你感受到了被抽筋似的快意。
这就是信仰吗?那么信仰仅在信仰的领悟。
那么无信仰就属于麻木。
那么失却信仰就叫空虚。
那么信仰就是领悟人生五味。
难怪一声破烂换钱的叫卖就让你本能地忧郁。
你自奉人生就是一次炼狱,
由此或得升华,或将沉沦。
你是一个持升华论者。
你必须品尝道德体验的痛楚。
在你名片的左上角才有了如许头衔:
——诗人。男子汉。平头百姓。托钵苦行僧。
在你的禅杖写着四个大字:行万里路。
你自命逃避残忍。
而逃避残忍实即体验残忍。
语言的怪圈正是印证了命运之怪圈。
但那一强有力的形象总是适时给你以爽洁快意。
你总觉得头顶有一片网系密布的河流。
或是五光十色无尽飘游的丝絮。
或是似乎一刻也不曾脱离你脐孔的胎衣。
你所感觉的不过是你心室的杂音。
而你痴信那一强有力的形象远在头顶
与清澈同在。与氧同在。与幽寂同在。
与高纬度的阳光同在。
你于是一直向着新的海拔高度攀登。
海域在你身后逐日远去,
大河在你前方展示浩渺,直到源流穷尽。
你已上溯到恒静的高山极地,
光明之顶就在前方照耀如花怒放。
太阳就在中天冷如水晶球使你周身寒瑟。
这是惶恐的高度。
这是喇嘛教大师笃行修持证悟的高度。
你感觉呼吸困难而突然想到输氧。
你如紧持盾牌逼向敌手的士兵瘫软了。
但你孤立无援。
你瓢泼似地呕吐。
你将像乌贼似的吐尽自己的五脏六腑。
你本来无须逃避残忍。
你本来就拥有行使残忍的权利。
但你却想从残忍逃亡。
你想从危机逃亡。
你挣扎。你强化呼吸。
你已如涸泽之鱼误食阳光如同吞没空气。
你懊丧了吗?你需要回头吗?
但你告诫自己:冷静一点。再冷静一点好吗?
你瞪大瞳孔向着新的高度竟奇迹般地趔趄半步。
又向着更新的高度趔趄而去。
光明之顶始终没有从你的瞳孔逃逸。
假如你明白世俗的快意原就在自己身边
如同电气机车进站哞哞鸣响发音器一样真实,
假如你明白富氧层就在你最初出发的地方,
假如你还能回忆起多氧环境的种种舒适,
假如你还记得鲸群在海流如此唱歌:
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你是否悔恨失去了许多机会,
顷刻间你是否感觉一切都已迟暮?
假如你明白富氧层就在你最初出发的地方,
你以为自己将腐烂得更快一些吗?
光波以超常的压强一齐倾泻使你几欲狂躁。
此刻你渴望昏迷如同渴望黑夜。
你将因窒息而毙命。毙命也就得到安息。
但你拼命喘息像一位乞丐吮嘬一块羊脊髓。
你感觉到的屈辱是什么色彩?
肉体的花苞枯萎了,褪尽桃红。
你对自己说:不要难过,从阿谀者听到的
仅是死亡,而从悲歌听到生的兆头,
你听到氧元素远在头顶与鲸群对歌,
光明之顶被罩在你放大的瞳孔,
那强有力的形象滚滚而来使你感觉到了
被抽筋似的快意。你又向前趔趄了半步。


作者
昌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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