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门



幻想常使我失去体重,
在透明的时空中自由飞升;
有次因为偶然的故障,
竟然“违法”飞出了国境。

我飘落在大草原的中心,
那里有一座“丰碑”高耸;
我剥开厚厚的锈壳和枯苔,
却没有找到一字铭文。

人写的历史很爱失真,
我只有去询问无关的幽灵;
经过若干次冥间采访,
我才写出了以下的诗文。




火箭像一千只赤鹰,
同时扑向古老的城门;
铜炮的浓烟又把它们熄灭,
犹如阴云吞没了群星。

巨大的攻门椎开始撞击,
城廓就像鼓架般抖动;
市民疯狂地把上帝呼唤,
谁知上帝却刚刚入梦。

破碎的城门终于倒下,
魔鬼睁开了雪亮的眼睛;
决堤般喷射的蛮邦铁骑,
扬起一阵冰冷的阴风。




昼夜轻掠过城廓上空,
火和血还在缓缓爬行;
年轻的王子在瓦砾中醒来,
哀痛得几乎变成了木俑……

哪里是圣洁的神坛?
哪里是幽深的园林?
就是用最细密的围网,
也无法捕回飘散的美景。

最后王子终于慢慢站起,
开始怀疑地呼唤属民;
一只猎犬首先奔来,
后面跟随着悲伤的人群……




他们告别了祖先的坟茔,
踏着落叶开始远行;
在沙漠的腹地度过酷夏,
在冰山的背脊捱过严冬。

犹如一缕盲目的流云,
幸存者停在绿野之中;
大群的野羚远远观望,
长角上落满云雀和百灵。

王子命令卸下帐篷,
要在这重建美丽的都城;
人们都感动地扑倒在地,
把丰美的草叶尽情亲吻。




草原上漫开乳白的羊群,
开矿的井架探入云层;
圆木和彩石组成街巷,
耀眼的铜饰布满窗棂。

新的教堂已经落成,
清脆的钟响还有点天真;
人们开始为新一代洗礼,
那悲惨的记忆也随之消融。

但这里边并不包括王子,
因为他刚从午睡中惊醒;
帷幔上残留的点点夕光,
就像父亲的血一样通红……




“主呵!噩梦难道又要显应?”
远方送来了报警的书信,
说有几百个蛮邦军团,
带着攻门椎又在逼近。

王子丢下信惊恐万分,
心脏“通通”地撞击着前胸;
好像可怕的攻击已经开始,
他赶忙跳起身碰上宫门。

这一碰使他有点清醒,
一条“妙计”落在心中:
“门!如果有一扇钢铁城门,
父辈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一经决定,即刻动工,
夜空中飞舞着大群火星;
铁水汇成了暗红的圆湖,
沙型俯看着模糊的山岭。

当启明星第十次升起,
这空前的铸造便大功告成;
银亮的铁门在城边屹立,
晃得太阳都差点失明。

王子在光彩中传谕全民,
说永恒的和平已经降临:
“我们将蔑视那些蛮邦,
他们的攻门椎不再有用!”




润红的花瓣撒满街心,
欢快的舞步把它狂吻;
地窖里滚出了大捅美酒,
市民们划着拳开怀畅饮。

在这与民同乐的黄昏,
一个醉汉忽然向王子发问:
“我,我们的城门已经铸好,
可那城墙啥,啥时动工?”

王子并没有回答醉汉,
因为觉得是对牛弹琴;
他带着一脸高明的微笑,
自言自语地转回寝宫……




当初全因为城门破损,
蛮邦的屠夫才得以逞凶;
那漫长的城墙并未被碰,
可见修筑它是徒劳无功。

“我这次把力量全部集中,
敌人,敌人,泡影,泡影……”
自得的王子沉入梦海,
大大的月亮浮上高空。

盛典的午夜多么宁静,
萤火虫在寻找蜗牛的脚印;
那霜样的月色突然溶化,
只剩下遍地潮湿的阴影……




像一片无声无息的乌云,
蛮军涌进了草原新城;
没有呼救,没有呻吟,
只有忠诚的猎犬吠了几声。

当朝阳又一次在血中出浴,
夜和死才解除了联盟;
城市就像个落地的胡桃,
所有生机都被蛀空。

王子的头已脱离了脖颈,
在枕上睁着惊奇的眼睛;
他的预言并没有错误,
敌人的攻门椎确实没用。



十一

风雨洗去了光荣和血腥,
青草恢复了它们的占领;
新城只剩下一座巨门,
还阴沉地注视着春夏秋冬。

是因为锈蚀还是鸟粪?
巨门再无法开启,转动;
所以后人就把它误认作丰碑,
来纪念祖先的无上聪明。

如果读者至此还有疑问,
就请自己去再做考证;
亲自去看看王子的杰作,
也许比读诗更省光阴。


作者
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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