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


1.春潮:她的梦一般的赞美诗

西羌雪域。除夕。
一个土伯特女人立在雪花雕琢的窗口,
和她的瘦丈夫、她的三个孩子
同声合唱着一首古歌:
——咕得尔咕,拉风匣,
锅里煮了个羊肋巴……
是那么忘情的、梦一般的
赞美诗呵——
咕得尔咕,拉风匣,
锅里煮了个羊肋巴,
房上站着个尕没牙……
那一夕,九九八十一层地下室汹涌的
春潮和土伯特的古谣曲洗亮了这间
封冻的玻璃窗。我看到冰山从这红尘崩溃,
幻变五色的杉树枝由漫漶消融而至滴沥。
那一夕太阳刚刚落山,
雪堆下面的童子鸡就开始
司晨了。



2.我的掌模浸透了苔丝

她从娘家来,替我捎回了祖传的古玩:
一只铜马坠儿,和一只从老阿娅的妆奁
偷偷摘取的“乾隆通宝”。
说我们远在雪线那边放牧的棚户已经
坍塌,惟有筑在崖畔的猪舍还完好如初。
说泥墙上仍旧嵌满了我的手掌模印几,
像一排排受难的贝壳,
浸透了苔丝。
说我的那些古贝壳使她如此
难过。



3.在雪原。在光轮与光轮的交错之上

牦牛:一头种公牛。
它有褐黑的腹长毛和洁白的眉毛。
它有金黄的鼻圈和金黄的犄角。
额上的披发浅浅覆盖住了两只大眼睛。
当它从积雪的坡头率先直奔而下,
牛伙里它的后尾总是翘得比谁的都高挺,
像一株傲岸的蒲葵,
浮立在那一片黑色的波动。
浮立在那一片黑色波动的最前沿。
黑色的波动呀
污染着白雪……
这是一头种公牛,一头牦牛。
此刻它漫步在山阴。耸起的髻甲
驮负着牧人酬谢它的一皮袋稞麦。
它不喜欢这一象征。
回过头去,看到厩栏中那只俏丽的
花母牛还在朝它凝望,
那眼神是温柔的。
于是,我恍若又
听到了公牛呼唤母牛的叫声。
恍若看到那只俏丽的花牛向这边靠拢。
看到一圈光轮从这只母牛的头顶升起。
看到成百、成千圈光轮从母牛群全体
成员的头顶升起。
从白雪、从黑色的波动,
在光轮与光轮的交错之上
是种公牛所独具的一轮
雄性的
犄角。



4.两个女孩的历史

小小的胖女孩儿。光腚的
一个胖女孩儿,歇在篱墙边。
这小女孩儿兴冲冲地朝前爬行。
又停住了。歇在篱墙边。屁股蛋儿
在嫩草地上蹭出一溜拖曳的擦痕。
小女孩儿兴冲冲地笑着,认真地
把每个过路的男子唤作“爸爸”。
报以无声的笑,他们走了过去。
草滩里有一只驯化的山雉
随着家禽啄食。
篱墙背后
女孩儿的土伯特母亲也悄悄地笑着。
忆起自己原是草滩里的另一个女孩儿,
一个佩戴松石耳环的小女孩儿,
一个富有三只印度皮箱的小女孩儿,
一个身著绿布长袍的土伯特小女孩儿,
正弹跳于春草。十七个少年猎手围拢来
将贡礼轮番向她的怀中投去。
投去的那些蛤士蟆在天空飞着。
她提起两只袍角轻盈地跳着。
那些蛤士蟆,那些牺牲品,
那些蛤士蟆的大坟冢有他们带笑的
泪水。
时间呵,
你主宰一切!



5.阳光:火的颜色:温暖

残雪覆盖的麦垛下面
散发出阳光的香气。
这里:阳光就是香气。
就是麦草秆儿。
落叶林里
闪过雪鸡的白翎羽和鲜红的鸡冠子。
我想起了白雪和雪地上的野火。
想起了西天沉落的火烧云。
想起了火的温暖。
这里:火的颜色就是温暖。
但是,垫在牛栏的草木灰同样温暖。
老牛哞哞的叫声同样温暖。
腐熟了的粪草同样温暖。
在温暖的日子,
猎人弯腰奔过亮晶晶的田野。
他的吊在腰带上的钢精饭盒哗啦啦响。
搁在钢精饭盒的小铜匙子哗啦啦响。
从田野弯腰奔过的亮晶晶的猎人
嗅到了麦垛下面阳光的香气。
看到了落叶林里雪鸡的红冠子。
听到了河岸上老牛哞哞的叫声。
猎人弯腰奔过田野。亮晶晶的。
他的双筒猎枪从未装压过霰弹。
他并不需要射击。
我并不需要射击。有写生画家与我一同
从野外归来。欢迎我们的
是我的土伯特妻子和三个孩子。
1982.11.2-18初稿





城——悼水坝工地上的五个浇筑工

那水坝的五个混凝土浇筑工
终于透过轰隆的烟水听清了黄河的报警,
抬头看时,峡门上饥饿的磐石已向头顶罩来。
那时,他们明白决无退路。
那时,五个水坝浇筑工同时张开双臂,
抱作一座森严的城……
——是怎样的动人心魄呀!
明日,西海马群
看到了那城上有一面不朽的旗——
光荣的战死者们
裹覆着带电的瀑布
在那儿
长眠……


作者
昌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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