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四重奏 3.干萨尔维吉斯


一.

我对众神知之甚少;但我想这条河
就是一尊孔武骄傲的神——易怒,粗野不羁,
耐心有限,最初被作为一条边界;
实用,但不值得信赖,作为本地贸易的搬运工;
桥梁建造者所必须面对的唯一麻烦制造者。
麻烦一旦被征服,这尊骄傲的大神一度
被城里的居民遗忘——但是,它却一度不肯安歇,
持续着它的习性和怒气,作为一个破坏者,一个
人们巴不得忘记的那些历史的提示者。得不到
机器崇拜者们的尊崇和供奉,它等待着,观望着,等待着。
它的节律曾出现在托儿所的卧室里,
出现在四月庭院里茂盛的臭椿树里,
在秋天餐桌上葡萄的气味中,
在冬日夜晚煤气灯下的光圈里。

河流在我们中间,大海则环绕在我们四周;
海也是大地的边缘,它的波浪
冲进岸边的花岗岩,把早先的和现在的
造物的象征抛了上来:
海星,鲎鱼,鲸鱼的脊骨;
海边的水潭里,留给我们好奇心的是
更纤巧的海藻和海葵。
它抛起我们遗弃之物,撕烂的渔网,
破碎的捕虾篓,折断的船桨,
和异域死者的衣物。大海有很多种声音,
很多种神明,很多种声音。
         海盐凝结在石楠花上,

雾霭弥漫在冷杉林中。
大海呼号
大海狂吠,都是不同的声音
常常被同时听到:帆索的哀鸣,
波涛翻滚在海面上的威吓与爱抚,
远处花岗岩齿缝中的拍击声,
以及逼近的海岬上聚集的呼号和警报
都是大海的声音,是归途中
起伏的叹息。而海鸥是:
在沉默的雾气的压迫下
鸣叫的钟——
被不紧不慢地起伏的波涛所敲响,它所测量时间
不是我们的时间,一种
比计时器中的时间更古老的时间;一种
比妇人们焦虑不安地计算着的时间更古老的时间,
她们夜不成寐,计算未来,
试图把过去与未来拆开,松开,解开,
再重新拼凑起来。
在午夜与黎明之间,当过去成为一场欺骗,
未来没有未来,在黎明守望之前
时间停住,而又永无终点;
波涛起伏,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始于起点,
钟声
轰鸣。


二.

在那无声的哀号停歇的地方,
沉默枯萎的秋日玫瑰
抖落花瓣,静默不动,
在飘荡的海难残骸消失的地方,
是为岸边尸骨的祈祷,那不幸的
天使报喜节上的不可祈祷的祈祷?
没有终点,只有不断的增加:接踵而来的
时日所产出的绵延的结果。
在这时日中,因多年生活于破败中
感情,曾是最可靠的信仰,
最终把自己带向无情,
因而变成最应该放弃的。
最后增加上来的,是被挫败的
骄傲和因失去力量而心生怨恨,
是因无所归属而可能被忽略的虔诚,
是在一个飘荡的破漏的船只里
沉默地忍受上一个天使报喜节里
无法拒绝的喧闹的钟声。

哪里是渔夫们的归宿?他们驶入
风的尾端,雾在那里开始退去。
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海洋的时代,
或者一个没有漂着废弃物的大海,
或者一个没有指望的未来,
像过去一样,没有目的地。
当东北风减弱,吹过一直没有变化、
未被侵蚀的浅堤,我们不得不想象他们
一如既往地戽水,布网,拉网,
或者领取卖鱼钱,在坞口晾晒船帆,
而不应该想象他们会有一次毫无收获的出海,
或者捞起经不起称量的一网。

这无声的哀号,没完没了,
凋谢的花,也落个没完,
不痛也不动的痛苦的运动,没有终了,
大海的漂移,残留物的飘荡,也没有终了,
尸骨向死神——它的上帝的祈祷,永无终了。只有天使报喜日
那艰难的、无望的祈祷。
似乎,当一个人变老,
他的过去就会变成另一番模样,不再只是一个事件序列,
甚至不是发展:在肤浅的进化论的
鼓舞下,最近积累起来的偏见谬误,
按照流行的观念,变成一种否认过去的方式。
幸福的时刻——不是感觉良好,
成就与富足,安全或情爱,
甚至不是一席欢宴,而是突降的天启——
我们曾拥有经验,但却遗失了其意义,
而对意义的接近修复了经验,
并以另一种形式,超越了意义,
我们被指派给幸福。正如我之前所说
在意义中苏醒的经验,
不只是一个人的经验,
而属于很多代人——不要忘记
有些事也许不必说出:
偷偷翻看那被确信的历史记录
的背后,或向身后投去一半目光,
朝着那原始的恐惧。
现在,我们开始发现这些痛苦时刻
(它是否来自于——因为误解——
对不善之物的向往,或是对不善之物的恐惧,
都无关紧要)像时间中的永恒一样
永久恒常。在他人(而不是我们)的痛苦中
——我们被卷入其中,如同亲身经历——
我们更能认识到这一点。
因为我们自己的过去被当前的行动所遮盖,
而他人的苦痛对我们而言始终是鲜活的经验,
绝对的存在,未被苦难之后的事物所磨损。
人们变化,微笑:而痛苦恒在。
时间作为破坏者,亦是事物的保存者,
就像河流载着它的货物:死去的黑人,牛和鸡笼,
就像被咬过的苹果,和苹果上的咬痕。
不息的流水中褴褛的石头,
波浪冲刷它,浓雾锁住它,
在平静的日子里,它只是一块纪念碑,
在适宜出航的天气里,它永远是一个航标
指引航线,但在阴沉暗淡的季节,
或陷入狂怒时,它又恢复了本来面目。


三.

我有时会想这是否就是克利什那神的寓意——
在其他事物中——或同一事物的另一个说法:
未来是一支渐行渐远的歌,一朵皇室玫瑰,或一抹
为还未来此表达悔恨的人而留下的遗憾,——像一支薰衣草
被压在从未打开的发黄的书页间。
上升之路也是下降之路,向前之路也是向后之路。
面对时间,你很难镇定从容,但这件事是确定无疑的,
时间不是一个治疗师:病人早已不知所终。
当火车开动,乘客们安顿下来,
开始品尝水果,阅读期刊或商业信件,
(站台上送行的人也已离开)
随着漫长的催人入睡的节奏,
他们的脸从悲伤中放松下来。
向前吧,旅途中的人们!不要从过去
逃向不同的生活,也不要进入任何未来;
当变窄的轨道飞速地滑向你身后,
你已经不是离开车站时的那个人,
也不是将要到达某个终点站的那个人;
凝望着你身后不断加宽的犁沟,
你也不应想“过去已经结束”
或者“未来在我们前方”。
夜幕降临,船上的索具和天线中,
一个声音高声宣布(虽然不是通过时间嗡嗡响的外壳,
和人们的耳朵,也不形之于任何语言)
“前行吧,你们这些认为自己在航行的人们;
你们已不是刚才那看着海港消失的人,
已不是那即将登陆的人。
这里,刚才的海岸和更远的海岸之间
当时间隐退,请用平等的眼光
看待未来和过往。
在这既无行动也不无行动的时刻
听一听这个:‘不论一个人专注于
生存的哪一部分,
在死亡的时刻——这是唯一的行动
(而且每一刻都是死亡的时刻)
它将在别的生命中开花结果:
所以不要顾及行动的结果。
向前行进吧。’
       哦,航行者,哦,水手,

你们,来到港口的人们,你们的肉体将
承受大海的考验和裁决,
或者不论遭遇何事,这都是你们真正的目的地。”
这就是克利什那,就像他在原野的战斗中
训诫阿朱那时一样。

          没有告别,

而是前行,航行者们。


四.

女神,你的神殿立于海岬之上,
请为那些船上的人们祈祷,为那些
以渔业为生的商人们,
一切与合法的交通相关的人们
以及管理交通的人。
也请为那些送别儿子或丈夫出海的
妇人送上祈祷,
她还在等他们归来:

天国之后。
也为那些曾经身处海上的人祈祷,
在沙滩上,大海的嘴唇里,
或是在那来者不拒的黑暗的喉咙里,
或在大海之钟的永久祈祷声所无法到达的任何地方,
终止了他们的航程。


五.

与火星沟通,与神灵对话,
报告海妖的所作所为,
描绘星相、祭牲内脏或水晶球呈显的预言,
从笔迹中辨认病症,
从掌纹里唤起过往人生,
从手指中追忆苦难,
用卦签或茶叶显示征兆,用纸牌
揭开宿命的谜团,摆设五角星的迷局,
搞一搞巴比妥酸,或将
轮回的幻象解剖为前意识中的恐惧——
探索子宫,坟墓或梦境;所有这些
都是司空见惯的消遣和迷药,大众媒体的特色:
当国家出现危难和困惑不决,
人们的好奇心就去探究过去与未来,
并将永远持续,其中的某些尤甚,
不论是在亚洲的海岸边,还是在艾奇威尔大街,
而且矢志不渝。但要领会
那时间与非时间的交叉点的意义,
却是圣徒的职责,
也不是职责,是他们一生的给予
和承受,出于爱,热忱,
无私和自我牺牲。
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只有意识缺席的时刻,
在时间之内和之外的时刻,
一阵消失在一道阳光下的心烦意乱,
无人赏识的野百里香,或冬天的闪电,
或瀑布,或沉醉于其中
以至于无所闻的音乐,但只要余音未绝,
你就是音乐。这些都只是暗示和猜想,
猜想跟随着暗示;其余就是
祈祷,遵从,修持,思想和行动,
半被猜透的暗示,半被领会的馈赠,是基督的化身。
这里,显现于外在的事物
所无法获得的统一,是真实的,
这里,过去与未来
被征服,并和解,
这里行动是另一种运动,
只有运动的运动,
而且它不含有出自恶魔和地府的动力
所驱动的运动。
所有合理的行动都是
既来自于过去也来自于未来的自由。
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这是
从未在此地被领悟的目标;
我们没有被击败
只是因为我们一直在尝试;
如果我们在世间对本源的归返能滋养
(离紫杉树并不太远)
那意味深长的土壤上的生命,
我们,终将感到满足。


作者
T·S·艾略特

译者
赵迁

来源

今天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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