滩涂


也许它只是一片
有红树林镶边(被落日镀上金色)
带点儿荒凉的海边风景,
我们有理由表示惊奇,赞美它开阔
复杂的模样——它总是
出现在车窗外,唤起某些
陌生感的模糊回忆——我坐汽车
多少次颠簸过这里:一条4公里长堤,
海陵岛唯一的通途
由当地不怕困难和牺牲,单纯
而充满激情的青壮年(根据陶书记的指示)
在惊涛里垒筑——鲜红而贫乏的
年代创造的奇迹,用独轮车
推出的血肉之路——不是比喻——
人具有石头的意志,便能截断连绵海洋。
狭路凌波
制服因为液化而狂野、漶漫的时间
连接了一片喀斯特的
半丘陵陆地——
一个沉睡的岛——不止一次
被称为历史时刻的那种
古怪浪涛吵醒——蒙古舰队
曾经像幢幢幻影,铺排在天边
彻底改变了形势,运载
游牧飘忽的强悍统治
凶猛地对峙
一个缩成船形的,惊惶的小朝廷。
断代的残剩,那些漂浮物——
喂鱼的烈士,投水的太傅
在崩溃帝国的边缘
留下了一个供应凭吊的墓,
又伸延为新城里众人踩踏的街道。
而时代的车轮滚滚,
湾流被悍然截断,海水划分清浊界线
像黑白木刻里
超自然力的笨重一刀。
这个岛,至今仍有人遗憾
没在波折澜曲里成为
捕风捉影的殖民地,但终于赶上潮流
摇身为负债的开发区
著名的旅游胜地。
于是,滩涂如非对称的侧翼,挥之不去
它多少出于强迫的偶然,堆积
接近于釉质的现实。

热切的一瞥,甚至脚印
早已被间歇性的浪
卷去,难以称为痕迹。
而灰鹭掌握节奏,群集觅食。
那些细小的,带着大海古老神秘的
小生物:花跳鱼、沙蚂,蛤,
在黑色的粘土、咸涩的稠浆、
残留的海水里,迅捷而机警,快乐地
打开一扇扇秘密的门
咂摸潮汐——
对于我们,那几乎是一个泛滥的词。
我们为它写诗,用水墨或油彩
描摹它的形状。另一些人,编制了精确的时间表
掌握了刻度和尺寸,服从某些目标
实行规划和调度。
但滩涂的形态,永远在变化
难以纳入行政区域
进行有效的开发、管理。
它超出我们的理解——荒蛮之地
即使屈从阴郁控制,静悄悄
出现在这里,或者那儿
深沉,但不带有地理的奴性
也不顺从历史的诡计。
人类向往风景,但不想成为风景的途径
除非有更丰厚的渔利
或者诱惑无法抵制,像潮水被牵引。
因此我们喜欢朗诵月光,用一种可笑的抒情
或者屈折表达欲望的晦暗。
匿藏之物,一旦裸露
便如此丰饶,而在隐喻的部分
浩瀚像一件等待着
我们悲伤、孤独的裸体的
荡漾的蓝色外衣。
我们无法涉足滩涂——
每个夏天,目堵那些幸福的家庭
厮磨的情侣,兴致勃勃
涌向沙滩,寻找漂浮和冲浪的刺激
以平息争吵,减少担忧
或者,作为交媾的前奏。
在返回的路上,变得沉默而疲惫,他们打量
柔软的赘疣之地——
那些小小的快要沉没的绿洲
滋生出更多两栖的侏儒林。

忙碌的旅行者
依靠对海洋的眺望,治疗
他们疑虑重重的城市病。
戴三角笠帽,背着竹笭
佝瘘的拾贝人,赶小海的村民,
在潮水涨落的间隙里,滞缓地缝补生活。
作为粗鄙的元素
和辉煌的落日一起,构成
摄影爱好者的长焦镜头里
精心布置的诗意,艺术的口吻——
“美,是艰难的捕猎”
黏稠、细腻的泥土构成的
深不可测的、可以滑行的表面,
我们并不瞭解,我们指指点点,嚷着
看,那些风光,是
多么奇怪的事情,就像汪洋
在汹涌之外却特别安静,掀起的巨浪
随意摔碎在礁石上
化为我们可以理解的泡沫,
就像我们因为短暂而好奇的自身
絮叨着,精神的水汽
在消散里升腾
呼应着轮船的尾迹,海鸥的啼叫
或者一次防空警报演习
凄厉的长鸣。
而塑造岸滩的石头,无论方圆
嘟囔着腥咸的方言,绚丽多端的纹理
显示着风化的严厉,放浪的刮刷
那是审视着我们的,无形雕像的巨脸。
一个本地神祗,在岬角上栖居,
它空虚的凝视镇压着风暴,
它在破败的庙宇,形体的剥落里,扩大
心灵的淤积。
海洋是必要的畏惧。
海洋的无知,担保着陆地的聪明。
混沌的过渡里,某些力量正在凝聚。
车轮下孤独负重,数番修整、改造
伤痕累累,剥蚀的堤坝,
周围零余的,堆垒错叠的岩石,都有原初的记忆
或者新的魅惑——因此
            在这个特别寒冷的冬日,
我来到了这里,离开温暖的车厢,
从铁丝网的豁裂,沿着半枯草坡
向空旷海滩走去,砭骨的北风
封锁了活动的路线,鹭鸟还留在
远处的冷水里寻觅——或者缓缓展翅
像电影慢镜头飘荡的塑料袋。
涂泥光滑如镜,闪烁着白光
被显浅的小水沟蜿蜒分割。
一条鱼雷般,橡胶色的怪鱼,张着嘴
混浊的眼球瞪着苍穹——加速解体。
没有任何动静,铅灰海水凝结天际;
底部漆蓝、搁浅的渔船,使岸滩更为荒凉。
海湾像扁平的画面,无框无拦地露出粗糙的表层。
在大海鼓起的风里,我哆嗦着
怀抱天地的荒蛮,颤抖成不可名状的圆。


作者
陈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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