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鸟在林间低飞,声声啁啾。
残叶蜷缩枝头,一如命运之瑟瑟。
青灰的天空下,槐树上的三只鹊巢,
仿佛村子里最后的三户人家。
关于《灰树林》的四则点评:
深得唐宋绝句幽深气韵的经典之作
覃贤茂(诗人、学者)
《灰树林》短短四行,算上标题不过60字,但文字张力却是收发自如,写来却又是步步惊心,翻空出奇。此诗炼词造句,老辣奇峻,音韵转合,尤堪细品,深得唐宋绝句深幽气韵,更有当下时代的痛切体味。
第一句,写“众鸟”,何尝不是在暗示人间芸芸众生?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张载《西铭》)物我相齐,同生共荣。诗人禅家妙理的境界,起句就已经扣住。
接下去,“众鸟在林间”,在林间,看似普通,却正是不离日用常行。鸟在林,鱼在水,人间世,此是《庄子·外物》寓言中的“常与”!“吾失我常与”的那个“常与”!
“众鸟在林间低飞”,低飞二字,是生命姿态的卑微、隐忍、轻忽、无奈,用词极为讲究和准确,词法精严,深得唐宋绝句推敲之法。
“声声啁啾”,啁,《说文解字注》解释:啁哳而悲鸣;啾,《说文解字》解释:小兒聲也。此时诗人移情已经深入,明白无误地感受到众鸟如小儿般无助的悲鸣。
第二句,完全是唐宋绝句的句法,“残叶蜷缩枝头”,承接上句的“在林间”,继续在写景写实的铺陈中,情思婉转,体贴缠绵。残叶的枯败凋零和蜷缩的自我抑止的象征意象,都与上句“吾失我常与”的悲剧情景互文对照,所有接下去才会直接点出:“残叶蜷缩枝头,一如命运之瑟瑟”。
为什么会有“吾失我常与”的悲剧?似乎是只能归结我天命气运,而命运却以瑟瑟二字来形容,这是以入声韵收,沉郁哽咽,合题,应景,高明!极好!
第三句,当然是运用唐宋绝句“转”的技巧了,从第一句的“低”飞,镜头拉起,转到“天空”,妥贴自然。天空为什么是“青灰”色?为什么不是“灰”色?请注意,青灰和灰两者用词的微妙不同!这暗含“青天”这一特殊的与众生有关的意象,应该还不是绝望而是有深沉的希望!
场景继续转折,并且最后实写般定格:“青灰的天空下,槐树上的三只鹊巢”。为什么是三?真的是三吗?中国古代文化中,三往往不是实指。所以,此处也不必过于落实,读者可以仔细体会。
第四句,起承转,之后是:合。诗人体物缘情,由物及人,由“槐树上的三只鹊巢”,联想到“村子里最后的三户人家”,直指主题,直指人心,如庄子寓言所说:“吾失我常与”,切合到当下现代社会的弊病,不想再多说,只让人读出流泪的慈悲二字。
这首诗炼词造句老辣奇峻,有唐宋绝句深幽气韵,在悲悯的情怀中体现诗人的胸襟和境界,且文本极具开放性和暗示性,可以切入当下现实,见仁见智。
静观、写实与隐喻
宋宁刚(诗人、诗评家)
诗人雷默是“60后”写作者中非常真诚、低调的一位。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起,他就尝试新禅诗写作,至今探索未已。进入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他又自行开掘“新绝句”的可能,在非常有限的篇幅内(基本上是四行),完成一首诗的结体、创作,其特点是短小、精炼,用词简约,意味深长。
作为“新绝句”之一的《灰树林》,短短四行,实际上只有三句——分别写到“众鸟”“残叶”和“鹊巢”三个核心意象。
首句(行),“众鸟在林间低飞,声声啁啾”,以简单、平实的白描式写实将读者带入“灰树林”的现场。
次句(行),“残叶蜷缩枝头,一如命运之瑟瑟”,则是个内涵丰富、深远的比喻。“残叶”暗示了时间,是在秋冬之际。“蜷缩枝头……瑟瑟”(发抖),更是勘定了时间的准确。同时,也给读者一种气氛:秋冬时节萧瑟、甚至肃杀。这一句中,诗人将残叶的蜷缩枝头比喻为抽象的“命运”。这似乎与“近取物,远取譬”的古训相悖。不过,没有近取于物,并不影响我们对这一句的理解。相反,将“残叶蜷缩枝头”与“命运之瑟瑟”对举,不但在“残叶”和“命运”之间建立了某种隐喻性的关联,而且更巧妙地帮助读者理解何谓“瑟瑟”:残叶之蜷缩一如命运之瑟瑟;反过来说也完全成立——残叶之瑟瑟,一如命运之蜷缩。正如一朵花里蕴含着一个世界,一片残叶也暗示着一个萧索、未知的命运。
末句(三四两行),“青灰的天空下,槐树上的三只鹊巢/仿佛村子里最后三户人家”,也是一个比喻。只不过,先从之前的“残叶”写到衬托着残叶的巨大的背景——“清灰的天空”,秋冬时节的清寂、幽灰、辽阔而令人感到怅然的天空;继而写到“槐树上的三只鹊巢”。秋冬时节,树叶几乎落尽,枝干骨立,三只鹊巢豁然显露。诗人看到此景,觉得“三只鹊巢/仿佛村子里最后的三户人家”。三只鹊巢在槐树上,在树叶零落的灰树林中,在映衬着整个树林的巨大的青灰的天空下,其孤单、寂寥,正如一个村子里的最后三户人家。极为简单的比喻,不仅将秋冬时节的萧索感、凋零感,甚至荒败感,托举给读者,而且在“鹊巢”与“人家”之间建立了恰切而紧密的联系。全诗到此戛然而止,留给读者巨大的遐想和回味空间。
回头再看,短短四行诗,从“众鸟”(实在也是众生)写到“残叶”,再写到“天空”和“鹊巢”(作为最后之庇护的家园),诗句的逻辑实际上也是诗人置身“灰树林”中“看”(观察,抑或浸透着生命的直观和体认)的顺序和逻辑。它如此平实,除了两个“以我观物”的比喻句,几乎全是“以物观物”的静观。两个比喻句,仿佛画龙点睛一般,赋予了诗以某种纵深感。而诗题“灰树林”,只是灰树林吗?它又何尝不是世间,乃至宇宙?
“幻相”与“我思”
梁雪波(诗人,诗评家)
《灰树林》一诗只有短短的四行,呈现的是由目光开辟的自然空间,为何这么说呢?因为在被噪音和多媒体视听包围的现代生活中,我们的看和听,事实上都已经出了问题。我们逐渐丧失了敞开心扉,去触摸、接纳与感受自然之物的能力。雷默的诗恰恰是对这种丧失的矫正,在前三行诗中,他从视觉(众鸟低飞)写到听觉(啁啾),再到视觉性的感受(蜷缩),然后由物联想到人,以凋零的残叶来表达对“命运之瑟瑟”的深切关注——“在青灰的天空下,槐树上的三只鹊巢/仿佛村子里最后的三户人家”。语言朴素平淡,也没有什么奇崛的意象,传递给读者的却是“言外之意”。诗人由书写的自然之物,突然切换为带有社会属性的“村子”“人家”,而且是最后三户人家,虽然没有言明却令人产生无限遐想,在萧瑟的深秋,一幅凄冷孤独的画面。如果结合我们置身的时代,一个城市化建设快速推进、传统乡村社会日益衰微的时代,不难看出这里表达的正是诗人深深的忧思。
大诗人苏轼曾以“水镜”喻佛禅,诗如水镜,诗人用如水镜的平静诗心来捕捉现象界的一切生灭之象,却无改其自身的无动,能做到这种境界的人方为“得道”之士。佛家说,实相无相,一切皆是心生幻相。实际上,在书写中,万事万物无不是诗人内心的投影,离不开作为诗人主体的“我思”,对自然的观察、对社会的思考、实相与虚相的交织,都通过诗人的凝视呈现出它们更为真实的一面。
对自然与人类境遇的忧患与悲悯
宫白云(诗人、诗评家)
雷默的诗歌风格简静,境界高远。诗歌形式大多短小,四行居多,语言从容,语气淡定,没有深奥与玄秘,禅味自然,读后特别能深入人心。就像这首《灰树林》,一目了然。首先以“灰树林”为题,让灰色萧瑟的基调贯穿全诗,然后在波澜不惊的叙述后面,呈现大自然的凋蔽并引申出现实的残酷。虽然用的是最简约的句式,但所包涵的内容却相当丰富与强大,小小的“灰树林”后面映照的是自然环境与人类生存的大境遇。全诗四行,前两行写鸟的境遇,后两行引出人的境遇,后两行是前两行的深化。“三只鹊巢”暗示着大自然的命运,“三户人家”暗示着人类命运,两者融合,表明一种悲凉命运的不可逆转,透出的是诗人的忧患心绪和悲悯心怀。在艺术手法上以“众鸟在林间低飞”为节点,随物赋形,用“啁啾”“蜷缩”“瑟瑟”连续三个动词来揭示鸟与人的共生关系;以“天空”对应“三只”“三户”,浩大与渺小的映照不经意间就把一种凄凉渗透到人心。整首诗扩张的隐喻与直抵现实的力量足见诗人布局谋篇的深厚功力。诗艺的高低,最终还得看认识的高低,也就是所谓的境界。这首诗写出了一个诗人对自然与人类境遇的忧患与悲悯的大境界,当是它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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