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曲

安魂曲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里尔克：《严重的时刻》

1.七月五日

一百九十多具尸体之上的一百九十多种灾难

像一百九十多个幽灵，飘荡在冒烟的天空

现在，悲伤是一种血脉、一个主宰，维系了彼此

在掀翻的屋顶下，愿上帝饶恕这屡屡失败的人性

被唤醒的魑魅魍魉，走街串巷，小试狰狞

恐惧，将城市变成它乐意居住的绿洲

2.七月七日

提木棍的汉人漫步街头

仿佛丛林战士

又像回到了石器时代

嘴角挂着一丝后现代的警觉

暴徒们作鸟兽散，化整为零

在更隐蔽的洞穴里，打鼾

梦见火光和烤全羊

……蛰居于突然的安静

我们的城市静寂如死

鸟儿却多了起来

飞得有些局促、慌乱

仿佛在收拾天空

看不见的紊乱线团

擒魔直升机轰响着飞过

盘旋，搅拌似血的残阳

“哇塞，鸟！好大的鸟！”

一个小男孩指着天空喊

手握街头捡来的半截棍

3.改写版《混血的城》

时隔十年，如此混血了：

是死者之血

与死者之血

的混血

是失去头颅的老人的血

烧焦了的打工仔的血

扔下天桥的妇女的血

割掉乳房的姑娘的血

被一脚踩死的婴儿的血

身负重伤的游客的血

停尸房里无法辨认身份者的血

医院里不再醒来的植物人的血

……的混血

是汽车的血

建筑物的血

绿化带的血

馕铺子的血

缝纫店的血

小超市的血

方便面的血

矿泉水的血

牛奶的血

蔬菜的血

……的混血

这还是十年前我理想的

混血之城吗？

倘若天空有眼、有记忆

今天它就是混血的天空

连钢筋、水泥也在颤栗

大巴扎的英吉沙小刀在发抖

时隔十年

我的语言深受重创

我的诗歌目瞪口呆

我用这一首《混血的城》

推翻、改写另一首《混血的城》

4.夏日的颠覆

一声惨叫颠覆一首新疆民歌

一滴鲜血颠覆一片天山风景

一阵惊恐颠覆一场葡萄架下的婚礼

一截棍棒颠覆一棵无辜的白杨树

一块飞石颠覆一座昆仑玉矿

一股黑烟颠覆一朵首府的白云

一具残尸颠覆一角崩塌的人性

一个噩梦颠覆一个边疆的夏天

一个夏天颠覆一整部《新疆盛宴》

5.从北门到南门

从北门到南门

我看不到一张笑脸

行人们忧心忡忡

像生着大病

只有一位傻小子

吃着雪糕，在傻乐

从北门到南门

我看到一对亲热的情侣

男的给女的喂了一颗糖果

他们手拉手

比平时拉得更紧

突然，好像是仿佛

我看到了

他们人头落地的瞬间

他们身上血光耀眼

这个幻觉

把我吓了一跳

愿上帝饶恕我

愿这对陌生的情侣宽宥我

6.汗水和问号

年轻的军人眺望博格达

年轻的军人看见街边的玫瑰花

年轻的军人赞美俊俏的边城姑娘

他们第一次吃到喷香的抓饭

还有流蜜的西瓜和甜瓜

年轻的军人晚来了几天

他们满脸汗水和问号：

这么美的城市，为什么

会发生这么大的暴行？

7.拿什么来修复……

——拿什么来修复我们的城

我们的“美丽牧场”？

——拿什么来抚慰心头的伤

还原孩子们眼中深深的蓝？

——拿什么来洗净语言脸上的血？！

阴霾未散，受了重创的语言

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苍白，失神，暗哑

身上缠满纱布、绷带

昨天它目睹了一幕幕惨剧

甚至尾随暴行的队伍

从金银大道走到二道桥

看它一路烧、杀、打、砸

它改变不了一个疯狂的眼神

阻止不了一块飞石

扭转不了一把匕首的方向

……

今天它伤痕累累

趴在我肩头，嚎啕大哭

它伤得那么深、那么重

仿佛一个醒悟的同谋

它在挣扎、颤抖

仿佛自己的痛苦没有了出路

——如何，我才能帮它一把？

在暴力的阴影下

语言又如何治疗、修复、改变？

8.边城恶之花

用鲜血和死亡培育的这朵

恶之花

开得肆无忌惮

用鲜血和死亡培育的这朵

恶之花

是百花的近邻和毒药

用鲜血和死亡培育的这朵

恶之花

使1857年的波德莱尔打了个寒噤

用鲜血和死亡培育的这朵

恶之花

向边城的空气释放阴魂和恐惧

用鲜血和死亡培育的这朵

恶之花

不给它夏天，也永远不给四季

9.乌鲁木齐：一棵烧焦的树

一棵烧焦的树

是树的亲人死去了

林荫道的亲人死去了

草地的亲人死去了

小鸟的亲人死去了

我的亲人死去了

10.乌鲁木齐：一张遗弃的床

一张名叫乌鲁木齐的床

那位白发苍苍的保姆：博格达峰

今天认为，在噩梦中睡去、醒来的

仍是“美丽牧场”时期的羊群

像惊恐的羊群

人们时断时续的梦境

隔着一座绵延千里的天山：

一座边地长城，一堵大自然哭墙

那些不被认识的心灵

是另一些心灵的泥淖和长夜

只有梦中的呼救、脸上的泪痕

像内心的表情，毋须翻译

睡去，然后醒来

让晨光刺痛迷蒙的双眼

甚至抓住一缕惊叫登上了天山——

一张遗弃的床：乌鲁木齐

漂泊在雪山与沙漠之间……

11.黑色方舟

山的游弋：从雅马里克到黑甲山

驶过新世纪黑色方舟

在黄昏，屠夫们刚刚念完经

抹过十个羊脖子

黑寡妇刀刃上滴下少女的血

突然站起来的无形之墙

隔离了天山和天山下的城

阴影在奔跑，传向夜的深处

人心中勉强愈合的伤口

一再裂开、汩汩流血……

月亮背面，报纸背面（它有背面吗）

诞生了一门贫民窟哲学：

《关于贫穷对血腥的嗜好以及屠夫们的狂欢节》

12.哀哉

哀哉，夜色下的罪孽和疯狂！

“以无花果和榲桲盟誓……

我确已把人造成具有最美的形态，

然后我使他变成最卑劣的。”

“他们确是作恶者，

但他们不觉悟。

……他们的归宿是火域，

那床铺真糟糕！”

哀哉，一轮受伤的天山明月！

“复活时临近了，

月亮破裂了。”

“当眼目昏花，月亮昏暗，

日月相合的时候，在那日，

人将说：逃到哪里去呢？”

哀哉，曙光的怯懦！

“我求庇于曙光的主，

免遭他所创造者的毒害，

免遭黑夜笼罩时的毒害。”

“当天破离的时候，

天将变成玫瑰色，

好像红皮一样。”

“真主从怯懦创造你们，

在怯懦之后，又创造强壮，

在强壮之后又创造怯懦和白发……”

哀哉，正午的黑暗！

“那一日的长度是五万年。

你安然地忍受吧。”

“他们在毒风和沸水中，

在黑烟的阴影下……痛饮沸水，

像害消渴病的骆驼饮凉水一样。”

哀哉，我的修辞、我的哑口无言！

“每一个有气息的，都要尝死的滋味。”

“你们绝不能获得全善，

直到你们分舍自己所爱的事物。”

“行一个小蚂蚁重的善事者，将见其善报；

做一个小蚂蚁重的恶事者，将见其恶报。”

“乐园将被移到敬畏者的附近，离得不远。”

“……他必以安宁代替他们的恐怖。”

……

13.七月十八日

黄昏时滚过一连串响雷

仿佛云层里

埋了几车危险的炸药和爆竹

乌云的瀑布，在天边

浓墨般尽情流泻

如同一群狂欢的巫师

西大桥的算命先生

从来算不出自己的命

摘下墨镜，满脸狐疑

突然的明亮，像一次偷袭

在神经质的二十二点半

在取缔的夜生活之前

——生活的滚滚洪流：

一具未寒的尸骨

又被向前拖了几米……

14．殇

从死亡这边看

你看到的这朵小花

已是别的花、别的颜色

从死亡这边看

那么多人，那么多劳碌

那么多无辜的活着的死者

每一个，都是幸存者

从死亡这边看

暴力投下的阴影强忍着波澜

——一个波澜的学子

一个阴影的教授！

15.依旧是，却是……

依旧是边疆的蓝天白云

却是一个破屋顶残余的装饰

依旧是瑰丽雄奇的天山

却是刚从地狱中升起的山

依旧是庄严高耸的圣寺

却闪着生涩而暧昧的光

依旧是一地流淌的阳光

却多像明晃晃的刀丛

依旧是安详、寂静的大地

却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依旧是我们的“美丽牧场”

却穿越了人间的“丑陋牧场”

依旧是形色匆匆的人群

却抱着人质般破碎的心

16.买馕的人

买馕的人买回两个馕

走到家属院门口

被传达室老大爷臭骂一顿

买馕的人与卖馕的人四目躲闪

手脚慌乱，像是做了一笔

见不得人的生意

现在，买馕的人

站在威严的传达室老大爷面前

低着头，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接受一位长辈劈头盖脸的臭骂

他满脸羞愧，抱着两个无辜的馕

恨不得立马钻到地下

17.杂碎车

杂碎车从南山牧场驶向乌鲁木齐

一车罹难的羊头、羊蹄

一车晃荡的牛头、牛肚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黑牛头

一只眼紧闭，另一只

斜睨唱歌的司机

18．旧作：郊外的烟囱

烟的乱发，垂挂下来

像秋天蔫了、枯了的瓜藤

如果它们还是烟

一定被天空的什么重物压住了

如果它们还是烟

一定是烟囱的喉咙出了什么问题

如果它们还是烟

为什么像几顶瘪塌的帽子？

如果它们还是烟

是否记得升腾的烟、兴奋的烟？

乌鲁木齐东南郊。旷野上

发电厂的几个烟囱多么突兀

旁边是墓地，一场葬礼刚刚散去

哭泣也刚刚停息

在黄昏，在暗下来的光线中

无人还在旷野徘徊

发电厂的烟囱

就像几座新立的墓碑

“这里的烟，更喜欢下降。

就像烟堵住了烟的升天……”

住在附近的一位居民说

他的目光投向旷野：

一页荒凉而残缺的毛边纸

夕阳中，烟囱显得如此高大

而此刻的烟，变成了

我眼中下降的半旗

仿佛在为一个无名的亡灵

默哀，让路——

（写于2008年7月2日）

19.幸存者

说吧，说幸存者未定的惊魂

逃过了夏日劫难

死者用他们的死，保住了生者的命

你、我、他： 罹难的一体

逃吧，人们逃向

喀纳斯、那拉提、巴音布鲁克

向风景寻求援助和抚慰

大地依旧美丽、镇静

但风景沉醉于自娱自乐

不能用来疗伤

——逃向哪儿

都带着一颗乌鲁木齐的心！

逃出被罪恶砍了一刀的城

逃出布满凶险和伤痕的街区

逃出被死亡击中的心

黑暗日子选中的无助子民

脚步依旧停在原地

——新疆时间，停在了这个夏天

一座伤城，搁浅在7月5日

说吧，说幸存者

是死亡减法仁慈的遗漏

说吧，说我们更像剩余的影子

拥有恍恍惚惚的肉身

如果我们看上去悲痛难抑

是因为刚刚亲历了地狱

并不在乎你们称我们为活着的死者

说吧，说说这个夏天的远方

直到说出——

幸存者的罹难史比死者更加漫长……

20.安魂曲

——献给乌鲁木齐7•5暴力事件中无辜的死难者

拿什么来安慰这些亡灵

这些死不瞑目者？

恐惧和悲痛传向他们要去的世界

惊醒古老的亡灵、地下的先辈

拿什么来安慰这些亡灵

这些死不瞑目者？

早逝的先人走过来了，怀抱这些

肢体不全的孩子，哭泣

拿什么来安慰这些亡灵

这些死不瞑目者？

他们睁大的眼睛再也看不见蓝天白云

我替他们看，看得羞愧，满面泪流

拿什么来安慰这些亡灵

这些死不瞑目者？

诗歌无力安慰，语言已是哑巴

今天还在唱歌跳舞的人是可耻的

拿什么来安慰这些亡灵

这些死不瞑目者？

他们无法合拢的眼睛看着我们

看着我们的生命和断肠

拿什么来安慰这些亡灵

这些死不瞑目者？

请在他们眼睑上放一朵新疆玫瑰吧

请用一小块玉石让他们合眼、安息

                    2009、7、7—7、31  于乌鲁木齐

注：

1.乌鲁木齐，蒙古语意为“美丽牧场”。

3.《哀哉》一诗中引用部分均出自《古兰经》马坚译本。

2.据媒体公布的数字，截止  月  日，乌鲁木齐7•5事件中死亡人数为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