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浪花


“铁匠接受或偷取粮食,将其藏在锤子当中。”

浪花
一朵跃腾出海面的浪花,一朵
山坡上过了花期的映山红
一朵看似无所事事的云

——一位工匠
在一个万籁俱寂的漫长下午
对着手中的白日梦仔细端详,一边揣摩:
呵,这梦该以何种形状、面目出现才不至于
被人误以为是一个梦,
而以为是一个物,爱人们可以信赖的物,
就像一朵浪花,一朵
跃腾出海面的浪花,
总是很容易地被认作是浪花而不是海。

工匠陷入沉思,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远远超出
制作它所花的时间和精力,
他揣摩着它所要象征的人类的某种精神,它该具有
自明性而非简陋的寓意,但这,又是什么意思,莫非
仍然要问我们从何而来,往哪里去,可
我们在这里,就在这个安静的下午
对着手中的白日梦仔细端详。梦啊,梦,
你到底要告诉人们什么。

现今愿意沉思的人越来越稀罕了,
而真要去沉思,却越来越难。
工匠的沉思似乎和语言有关,又似乎是辩解,难道
沉思真的已经沦落,以致于无法认定它究竟——
是一片记忆的边疆展示残余的古代图腾,还是
百无聊赖的现代人刻意雕琢怪僻的心理空间
——是自我等着被语言娓娓地描摹,还是
让身体放纵在沉醉中生出海的幻影
——是吮吸,还是吐纳
——生命的静,或动?

夜晚来临,大地先是喧哗而后将自己委身于死亡和神,
或者四季轮回,春花秋月,有凋谢,有艳丽……
一切的一切,阻挡不住手艺人为制作一个不再像梦的梦
而产生的高度专注,
靠着这种专注,顷刻间海洋汹涌出更多的浪,可
内心更平静;
靠着这种专注,肉体散发出更迷人
也更狠毒的欲望芬芳,
可潜意识更加清晰地自言自语,
这,只是一种更为巨大的虚构,
除神之外,人类还从没有过更大的虚构。

浪花贴近海。工匠的目光回落到手中的白日梦,
真神奇呵,看似一目了然,摸着却崎岖如欲壑,
看似温良恭俭让,却红白蓝诸光辉映,不能辜负它,
一定不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材料,
工匠的构思在浪花的记忆丛中抖动,
他愈加沉默了,从大河到金子,从金子到
你手指上蜿蜒的静脉血管,到一枚戒指,一个信诺……
他没有注意时光流逝,而世间万物已一一思量过了,
他不知为此花了多少时间,将要花多少时间。
他已经丧失时间观念了。话说回来,不如此,
他如何能在镜前却不感慨岁月侵袭,在
旧日女人面庞浮现时不伤感惋惜,不如此
他如何能在当今时代维持工匠的品性而不成为机器,
这是他每日每夜都萦绕在脑海里的,提防着的,他
实在不想成为机器(这源自他对机器本能而朴素的理解,
不一定对)。因而,日复一日,
他的构思像杂草一样茂盛而荒芜,其间也有伟岸的巨树,
却被枝蔓纠缠。每次当他推去尘事,坐下,准备工作,
只觉得群马的气质无限涌来,而轨迹全无;
旋转的星星越来越密集,没有力也没有反作用力——
哦,深邃的疼痛只是微微地区别身体和精神,
就像浪花区别大海和天空,
暮春的映山红区别春情和乡愁,
浮云和飞鸟区别人类和人类所代表的含义。

逐渐习惯于沉默寡言的工匠开始发觉,
沉思是必要的,却不是最重要的,
更重要的是在日夜兼程的机巧运思中每一个灵感
似乎都有一种生命迹象,不,它们的确是鲜活的,
它们的成长不可逆转,它们的呼吸虽不明显,却实在,
不经意间它们长出了毛发,皮肤,翅膀,乳房……
你才把它们比作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少女,为此正得意,
转眼间它们有了凝视和憧憬,也有私情,
它们像极了一种花,一旦来临便不在你的掌控之中,
而是即刻进入绽放过程,不再是你记忆中种子的模样,
你知道自己很可能无法知晓何时是她们生命的最高峰。
工匠的灵感散发开来,好像他身处百花园,
他实在无法割舍其中任何一个,
舍弃在他看来是不诚实,
况且他觉得也没有权利这样做——
我们自有中生,在有中死,灵感也如此,
而梦是永恒者。
工匠不得不慎重,当然选择很快已做出——
他宁愿在创作时以隐晦的方式
将她们一一镌刻在人类历史的丰碑上——对此他并无十足把握,
却愿意尝试一番,毕竟他对他的白日梦太知情了,太难舍难分——
正好身边的炉火已经纯青,他的脸暖烘烘的,
很是衬合做出决定后这份孤寂的心情,意识到这温暖,
不经意间他抬头望向窗外,嗯,自己也要像这火,
要以一种炉火纯青的方式,和
己所不欲的方式打磨她们,
将她们细细地转化,升华,赋予她们日常性的熟悉和陌生性,
同时,让所有人都看不出她们和原初的联系——硬要类比的话,
她们和梦就像镜子之于时间(在他眼里
镜子始终是最伟大的手工艺品)。

浪花是水,动在其中。等待是柴,静在其里。是的,等待,
在等待中,每一日都有每一日的境界,工匠乐得自在,
甚至有意无意间延续着那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沉思。
他不再讲话,无需讲话。
沉思即沟通,而沉默
成了他的唯一特征。其实身边也没有人。就算有人
他们也不交谈。他们可以一起沉思。凝视。和等待。
可以一起体会时辰即将来临的那一刻——
又一个万籁俱寂的漫长下午,
工匠仍然专心致志,手里的白日梦
被抚弄过多少次打磨多少遍,已经记不清了,
梦渐渐地变异,好似一团火,确实是一团火,
又能如水般地流,看起来却仍然像梦。
一般人并不一定觉察得出,只有他
知晓其中的差别和微妙。只是倘若,
他身边站着一位孤寂的观海者
(原先工匠就是这样一位观海者),
在他的观望中(不一定准确,我们看他人总是过于朴素),
工匠和和他手中的白日梦是一回事,其实就是——

一朵看似无所事事的云
一朵山坡上过了花期的映山红
一朵浪花,一朵不得不无声无息跌落到海里的
浪花


作者
伏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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