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狱中书

一

我已走到生命的尽头，此生

我深受历史的误会之苦。端午将至，

颇想喝一杯遵古法

酿制的雄黄酒：看我究竟是人是妖？

衔春色飞上云梢的江南第一燕，

破落贵族后院的狗尿苔？

“杀人放火”的共党猛兽，

最懦怯的“婆婆妈妈”的书生？

二

我出生在封建阴湿的江南旧宅，

早年醉心老庄、佛学，

一年四季，惟中秋满院金桂

教我做人要热烈、慷慨。

民国六年春，母亲自杀，我孑然

赴京，只想考进北大，治中国文学。

五四运动陡然爆发，我偶然并从此

卷入漩涡中心。民九八月，

我前往赤俄，两次见到列宁，

那伟大的蛊惑者！

很快，从托尔斯泰僧侣主义，

转向“世人皆欲杀”的马列主义，

尽管内心潜存的中国士大夫意识

始终与之敌对。十一年底，

随陈独秀回国，试用马列猛药痛治

中国社会。十六年，

革命巨变，我这神经衰弱的书生

先后策发南昌暴动、广州暴动

及秋收暴动，太多无辜因我而死。

三

“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我忍耐，

退让，希望大家安静，仁慈。

唉！“历史的误会”，让我这可笑文人，

多年来，在革命舞台上操刀琢印。

现在，是终结这出滑稽剧的时候了！

不过三十六岁，却不堪衰惫，

十年二十年没有睡觉似的衰惫。

你们犹在斗争中勇猛精进，

我已放下了武器，对此我不觉后悔，

尽管为此费了一生心力。

绝灭前夜，我撕掉最后一层面具，

留下这些多余的话——

审判我的，自然是你们，而我，

只需要伟大的、永久的、可爱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