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英在野长诗选

一个时代的剪辑
《挽歌》《语文课》《无题》《第六频道》《说说》《江湖十三拍》《心衰》《民间传说》《道》《祈祷》《扑克研究》

《挽歌》



   主啊,我的主,你为何将我抛弃?
             ——耶酥

每代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们的
从哪里开始?希尔顿香烟?它
浓重的焦油味,混合着1988年的雨水
那种游戏,他们还在继续
像我们曾经梦想的那样,努力
让自己陷入迷雾,在粗俗中
重新发现星辰和山峰,女性的
芳香,眼眸,和肉
1988,所有的错误都已开始
包括滑稽的初恋,错误的页码
翻开的另一个春天,或许
我们可以从那个倒闭的租书店老板身上
找几片新叶:新华街
横流的污水,满屋的烟雾和尼采

在二楼,在不停走动,时而在窗前站住
假装看一眼下面的大街,淅沥的水滴
“最多六五折!”,我们试着砍价
他说,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听听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他
怎么说?还有,弗洛姆,荣格
他们,这么多人,全都六五折,你们
好好想想,这是什么概念
然后是两个女孩,王丽娟是后来的
她们提着裙子上来,用指尖翻书
那时,我们唱什么?迪斯科
“你到我身边”,“吉米吉米”,忘情
虚幻,夜里在桥洞里拉屎,你突然
吼道:姑娘你顶呱呱,啤酒你顶呱呱

或许,我们应该从一年后的黄昏开始
自从你跟王丽娟躺在一起,经常
往腋窝喷洒芳香剂,就很少关心同志们
从日杂仓库的厕所出发,独自到煤建公司
赴一个香喷喷的约会。我现在想你
她这么说,我浑身想你。黯淡的
九十年代,强奸后的恍惚岁月,你开始发育
往电线杆上贴诗:《XX赞歌》,以及
《通向花园的大便》,在小城
制造那么多天的恐慌,我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朋友们不停出走
疯掉,死掉,出国,那天
我们头扎白布,去参加王卫的葬礼
你抱住李露高喊:来吧,让我们一起纪念阿卫

卷宗,辩护词,接待当事人,有力地
握手,微笑,跟老板碰杯,从敢死队员
到小贪官们的守护神,从息县
到郑州新世纪大厦的桑塔那2000
伙计,你胖得让我们不敢相认
1988,埋下了什么伏笔,十年后
让你的小儿子向我们炫耀金币
十年后,我们坐在土地局门前的大排档
你给我们展示不穿袜子的脚,在中山
你说,只有穷人才穿袜子,那些打工仔
到处跑,买不起名牌。我们混着息县的灰
喝鸡公山爽啤,你坚持清醒
不给沿街弹唱的姊妹花两块小费
“我他妈倒霉的时候,谁帮过我,谁?!”

二十年后,我们衰象已呈,又坐在
同一间教室等待老师,谁会在铃响之后
走进来?我们的期待还有没有交集
——无穷大,无限地接近,而不可到达
这难道不是理想的状态?像我们
不断否定的爱情,它也有自己的相反数
在失去弹性的乳房上
在善良的鱼尾纹里,美还在
徒劳地开放。人,倒退着前进
人,只是字母,代数式
没有明确的取值,说这些话的数学老师
棺材板早已沤断——这,是我想象的另一个
开头,像这首诗一样,像我们等待的
结局:最后走上讲台的,是我们的孩子

一起绑架!红缨枪。语录……毛主席像章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再过二十年
我们来相会”,啊年轻的朋友们,让我们
自豪地举起杯,集体绑架,奔向
2000年!风,从背后合上门,绞链
插销,通往天空的井,你知道的,王丽娟
生活在别处,不在乡下,不在露天电影的
荧幕上,不在调戏的动作中,不在
猥亵的方言里,王丽娟,生活不在
堵塞你嘴巴的稻草里,不在被撕开的内裤上
不在那些好奇的眼睛里,生活
在别处,在信阳御花园酒店的大班椅上
在省交通厅的欢床上,在更远

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在陕西机械学院
在焦作矿院,我梦见无数的我们
陷入迷宫,被复读机催眠,反复品味
知心姐姐的儿话音,一遍又一遍地
开始,厌倦,逃避,背离,寻找起点
寻找新的神,你们的墓志铭
我已写好:他死了,他从未出生
像这首找不到开头的诗,像这起绑架
时光流逝了,家园不可重返
1992年,你回到息县,晃着滴滴响的腰
到洗脚城寻找小老乡,把她们
迅速脱光。五分钟!你笑起来
在高中,你能把大便的时间
控制在两分钟之内,喜欢我们叫你精英

对不起,我累了,还没找到出口
我要在中间休息,1988,我们的黄金时代
应该有英雄出世,纵横驰骋
十年后,我们的感慨比淮河还长
革过几次命,睡过几个女人,写过
几年诗,即使我们没被绑架,也不过如此
十年前,我奉劝大家,要走出去
十年后,我说,回来吧,咱们一起
接受摧残,你们不可能踏遍万水千山
回来吧,就把这儿当成家
像我所梦到的那样,在高大的圆锥形怪物
面前,放声歌唱,故事
就这样结束:树下一片漆黑,她
就躺在那儿,周围狂风呼啸,电闪雷鸣
2004-5-17



《语文课》


          庄生晓梦迷蝴蝶
                ——李商隐
请合上书,我们一起进入
另一个迷宫,尽管那里也同样叫人厌倦
请允许我,还是从一个叹词开始,它
来自过于洁净的肺泡和管壁,平直的单音节
夹杂着美妙的颤抖,喊来
惊慌的乳头,亲昵的称谓和近距离的微笑
请注意这个微笑,它是最初的彩云
背面有无穷无尽的雨水
请翻到结尾,在黑沉沉的悬崖旁边
垂下绳索,这种前后照应的手法
来源于古老的狩猎方式,陷阱,或埋伏
会让猎物产生命运的错觉

谁能为我们描述初潮的夜晚,揭示
梦遗的小背景?请保持对年代的敬意
在有省略号的地方驻足默想,请
不要回车,不要放声痛哭,只要克制两个段落
就能看见那只手,惊慌的手
在柳丝间伸出,注意那封信,以问号结尾
这重要的插叙,可能给后文带来雪粒
请在此注明:初恋,用带香味的墨水
如果诸位愿意,我们完全可以在此停留,
梳理回忆的泪痕,好的
留下一次长吻的时间,自由活动,如果不够
还可以更久,请在路口做好标注

来吧,瞧瞧这个人:他,步履匆匆,腋下
夹一叠飘忽的讲义,上面保持着硫磺的气味
钟爱明朝的士人,十八世纪的欧洲
独身主义者,酒徒兼疯子,请指出
他性格的典型性在当下的意义所在
请谨慎地选择措辞,在这个虚无的房间
用词不当,会使人物真正站起来
他们会从座位直接走上大街,象病毒一样
迅速消失在常人之中,要加倍小心
多加点副词,最好使用虚拟语气
请小声跟他们说话,不要用
祈使句,主语的缺失,会引出无谓的岐义

“他身上,集中体现了当代知识分子的
孱弱和精神分裂的双重危机”,太老套了
学院气味,缺乏创意;“士大夫的怀旧情结
与启蒙思想家的自由追求间的矛盾”,什么
矛盾?语焉不详,请这位漂亮的先生
介绍启蒙思想家这个概念的所指和能指
是啊,黑眼圈的启蒙思想家,他们一定是
夜生活过度,请安静,先生们,姑娘们
那么,对于独身这一细节,哪位才子
还有更多的发现?请不要
过分关注他的性态度,阳萎?我同意
但我认为这只是一个象征性词汇,别无他意

现在,让我们回到主题,谁能告诉我们
本文的创作主旨?你,就是你
上来,给这句感叹加上呼啸的尾音,请
仔细体会最后两字“人哪”,韵味不够
人哪!不要甩小尾巴,请再试试
对,舌尖上要留有清晰的折痕
请回到座位上接受提问,前一个问题
小人物,普通化处理,悲天悯人的情怀
这些都不足以概括他的重量,远未抵达
作者的书桌,对世俗的解构和重构
似乎有些道理,什么后现代
你,叽叽咕咕的究竟要说些什么

我个人认为,没必要回溯卜伽丘
跟塞万提斯的亲源关系,应该从文本出发
请翻到第十二章,他的中学时代
回到那天下午,他一个人打扫教室
在那位最美丽的女同学的板凳上发现什么
对,在凳面上,正对臀部,用小刀
刻上的两个字,请大声念出
不要脸红,请保持科学探究的尊严
这两个字毁灭了他精心构筑的世界
你这样以为?他明白了
一个隐喻,他祈求爱和被爱,这间教室
能给予他的,只有这个词:阴道

从第三十八章往后,那一片空白
让你们想到什么?同学们,请踊跃
发言:春秋笔法;李商隐式的无题;现代派
故弄玄虚的伎俩;死亡;连载小说
未完待续;国画中的飞白;复活
请看最后一个词,成书时间:二零四九年
十月一日。这是作者给我们的一道练习
请扩写剩余的章节,请运用草蛇灰线
之法,尽量接近作者的夜色
请展开自己的水,避免陷入
哗众取宠的巴洛克风格,别把他
刻画成新唐吉诃德,我的另一个告诫

我欣赏这样的想象:他,阴魂再现
站在此刻的讲台上,正跟我们侃侃而谈
非常荣幸,我本人会以这种方式
留在你们混浊的记忆里,还有这个
更魔幻的结局:他,躺在自家客厅的地板上
安静地等待死神的批语。钟声已响
是该下课……一个女人守着他
无限哀怜的抒情,他说出的最后一个字
只有一个“呵”的口形,后面
是一个意犹未尽的破折号——五分钟后
从他的单人床上传来欢愉的呻吟,那响动
越来越惊人,以致整座大厦的住户都感觉到摇动
2004-5-23


《无题》



        那根火柴在你的手指间燃尽
        疼痛使你忘记所要寻找的
             ——诺德布兰德

或许我能挖出那些淤泥,或许
我能从朽烂的板缝里,伸进手去
直接摸到1992年的肉体
或许我能不碰到她,不弄醒悲痛的魔鬼
或许我能避开泪水,不远千里
奔向1992年的远方
或许我能找到一小片阳光
以R打头的处方,可爱的小瓶子
或许我能找到那团刺鼻的药棉
还有那个没有结婚的医生,那些实习护士
最爱笑的那个,曾经在一个岔路口下车
或许我能找到所有的镀铬针头

或许我可以绕过那些刺痛
闭上眼,一点点后退,一点点接近1992
那团巨大的眩晕,或许
你已经长大,一边摇波浪鼓
一边找我,或许你坐在拖拉机上飞奔
象你开始时那么透明,或许你是雨水的孩子
刚从毒蛇的小眠里逃遁
或许你被自己所惊吓
或许你只是信使,我没娶过那个女人
没把她安放在豆荚中,或许
我没跟她躺在一起,每天早晨
没从身上拿开那些手和腿

或许我从没爱过,从没有
或许我不该爱,不配享有,或许
那天不该有风,有风的时候不该吹口琴
或许应该在火车上吹,或许那时的我
应该背上行囊开始真正的流浪
或许我应该象彼得卡门青德那样
热爱南方小镇的黄昏
或许我不该喝水
不该在女人面前一饮而尽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人
或许根本就没有那所偏僻的学校
没有那场电影,没有那个寂寞的青春的夜晚

1992,所有泪水都已启程
伴随着幸福的颤抖,或许我就是那驭手
也可能是辕马
事隔多年,我渐渐止住嚎叫
理解命运的玩笑,或许不应该有另外两个女人
出现:一个青梅竹马,一个一见钟情
或许我不应该放弃,不应该
因爱而放弃,或许那是延续此后
两年的歇斯底里的开始
或许我不该反问,这个女人是谁
她为何躺在这里,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1992到1994,我都干了些什么

每天夜里,我怎么可能准时把鞋子
送回家,跟她的并在一起?谁
能肯定我真的有过1993
或者1994?谁能证明那是我
而不是另一个人?谁又能告诉我
我究竟想从那个该死的时间里找到什么
只有你,孩子,只有你
为了你的出生,我学习卑躬屈膝
给计生专干送礼,学习不自然的笑
或许这就是悲剧的伏笔
或许我应该把你交给宽襟肥裤的巫婆
或许是观香的信女

或许不应该有那样的清晨,不应该
那样的掩埋婴儿,不应该滴下眼泪
再往前,或许会碰到另一场清明的雨水
或许,我应该每天面对白纸,忏悔
在两次死亡之间,学习真正的生活
或许血迹会越来越淡,或许刀子,绳索
燃烧的纪念册会慢慢消失
我可以每天给自己做一条带阴影的鱼
或许可以用那些褐色的药片
抑制思念,零点时分准时打开睡眠
或许下次不会再有恶狗追赶
或许我能成功地捂住狗的嘴

或许我能记得,在每个拐弯的地方
轻轻哼一声,或许我能找到
那些丢失的黄信封
选择性失忆,长久地玄想,围棋棋谱
或许明天能开始起效
我可以试着在大脑里验证BASIC程序
或许我应该换一面新镜子,把房间
调换方位,好看见每天傍晚滑过的自行车
收拢散到田野里的铃声
或许我应该重新出生,把大脑清空
给自己安排一个童话的结局:他们
相亲相爱,直到他们碎裂为止

或许1994是一柄斧子,它平均地
劈开两个人,或许心脏里细细的割肉声
不会在远处复制,那个唱洋歌的女人
或许只是一种媚俗
1994,给我暖洋洋的嗓子,性的香味
或许我不必寻找爱,或许根本就不存在
单数的幸福!傍晚收回被单
把猪赶回院子,让它在树下撒尿
或许我可以这样凝视过去的十年
像寒窑苦守十八年的王宝钏
笑咪咪地在礼炮中安睡,我也会选择
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或许能梦到你
2004-5-29



《第六频道》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卞之琳

[一]
看,他正用一只打火机
跟一座电梯搏斗,他的跑车还停在街边
闪耀着1936年的光泽,酒保
只顾摇曳,那个黑人,一直往他影子上吹气
他吹啊,仿佛要把年龄吹出来
他们把那玩意,叫做音乐

他随后跳上飞驰的火车,以每秒
二十四帧的速度回忆,不过他从没想过
跟他喝最后一杯的家伙,会是个酒鬼
会倒在一堆盘子里,向他的宠物道别
他说他要回到树上过活
可怜家伙!他居然还没抽过哈瓦那雪茄
[二]
他喜欢第二个选择,喜欢从女巫的头顶下滑
她刚被爱欲洗过的长发,非常易燃
今晚,你见过他吗,他融化了吗
你想要让他活着,可他怎会对妓女
无动于衷?别企图趁着雷雨逃亡,那床上
留有他的体温,毛发和精液

你有理由大笑,帮他找回所有的螺丝
奇迹,往往在大拇指轻摁之后
那时候,你会显得心事重重,好像被人爱着
不住地迎合花园里缓缓上升的悲哀
反复说:行了行了,你该去
跟你的电动剃须刀,好好谈谈
[三]
瞧,那两个混蛋!要是他们有一个活到明天
他就会走上报纸,明天清晨
毫不痛苦地离开警察局,他们还会
为他奏乐吗?你想是哪一首?小夜曲
还是欢乐颂?我倒希望是莫扎特
他抽象的钢琴,赶得上巴赫的风

你想知道“家”怎么拼吗,外国人
都叫它HOTEL,就在火车的一侧,他挂风衣的地方
姓名?年龄?可疑的心脏病,那个坏女人
她偏袒了一个正在垮塌的世界,她
引来记者,用他们安份守已的闪光灯
为自己涂脂抹粉,她弄坏了圈套

是的,他们已经抓住了她的手套,还有
被害者的血型,以及更多可笑的证据
公墓上应该洒点香水,以免让他再次逃走
可怜的家伙,对自己已死的处境
一无所知,可他不笨,他知道自杀
也是有罪的,任何母亲和法律都不会鼓励
[四]
来吧,到我身边来,摸摸撒旦的肋骨
这是我们的伊甸,我们的卡萨布兰卡
她的同谋,将在河底的黑泥里发现他,脸朝下
睡得很沉,好像还在做梦,却没有兴趣
给她一个难看的笑容
或者是一句不那么荒唐的解释

好了,别寻开心,别解开我的钮扣
那里的光线太强,我担心你的体质,不要
把我抛下,不要独自眩晕,别让我
一个人,面对如此浩淼的空虚,求你
……第十五区A楼B座的玫瑰,它们在真空中开放
不需要水,也可能已被苯化物催眠
[五]
他在窗户边,梦见唯一知情的女人
梦见童年,金黄的钥匙,八月的田野,你熟悉的
楼道里到处是秃顶的男人,没有罗曼史
没有花格子衬衫,他们的拥抱
将在氯化银里浮现
没有擦净的吻,也会被食指轻轻撂倒

你等着,他们一定会从马背上下来
明天夜里七点,准时到我的大脑里合唱,他们
会象燕子一样轻盈,是啊是啊八点半
一起在香槟里蛙泳,等着中央吊灯爆开
黑暗中,你才完全属于我一个人
被我的手指领进星空,当然

他们还会给我们最后一个机会
在一只玻璃杯里,加点小提琴
草莓,南极洲的冰,我会盯着你的口红
饮下,我想象它的蠕动
发出声音,很轻,很慢,比一个世纪更暖昧
比顶楼的尖叫,更长
[六]
他没有提过操场,看台上的枪
也没碰到秋千,双杠和跑线,他谁也不理
一个劲地疯跑,似乎是受到刺激
也可能他有耳麦?应该在他躺倒之前
叫醒他体内的无机盐,给他深呼吸
这事,让他的海妖来干

她是他的钟点工,每天六点按时祈祷
通常是跪着,面对墙壁,那时
我们正在朝霞里飞翔
跟着电视里的健身教练
她刚刚离异,半岁大的孩子
可以用遥控器喂奶,她就这样折磨她的腹肌
[七]
他死了,像云在天空中融化
没留下一滴水,没有尸体,女人们
也不再想他,她们也足够成熟,分得清
钻石和男人,知道海鸥不会在大厦上
筑巢,继续向咖啡杯叹息倾诉
继续用樟脑丸圈套蚂蚁

跟你似的,她们也习惯于从D答案冒险
不给狐狸精任何机会,她们眼圈乌黑
韶华已逝,吃惊于孩子的成长
从不关心遥远的宗教战争
碰到政治家,她们也会以同样
鄙视的表情,狠狠一摁,像打出一张臭牌
2004-5-31


《说说》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老子

1、 说说风

要不就在字母中坐下,说说风
往绢画上洒些盐水,等年代暗下来
要不就陪知了打一个尖利的呵欠,伸手
帮老者在山路上写一个之字
要不撕开方便面袋,等天空
突然亮起来,你正想着的人打来电话

说她最迟要在午夜复活
给你带来亚当的胫骨,十娘傍晚
新洗的戒指。要不再睡一会儿
把眼泪滴在碗里,用雕花的红木筷
缠成纺缍,把阳台上的枕巾
展开,与梦平行,让它直直地滴水

说说风,就是忽然想起远方
那些受苦的人还在笑你,还在数
真神的名子,雪山上的灵芝
关在玻璃瓶里,风,一遍又一遍
刮过沙漠,羊群走来走去,然后倒下
顺着风,陪你一起沉入回忆

2、 说说回忆

她在春夜的草地上被误解
至今,还不能完全忘怀
当她最后自已打开,那个梦境
却因为过分的折叠而变黑
如果是她,你会不会把这世界
当作一个喻体来理解

让她走,一个人,赤脚穿过花园
请熄灭大部分的星光
如果方便,给她一条甬道
笔直地通向心底的寒战
树叶堆在屋角,窗子里
透出烤肉的气味

说说这些,没有时间的记忆
像抽去脊椎的蛇
目光倦怠,不会猛然转身
孩子们慢慢长起来,他们
学会了自己开门,挂好钥匙,独自
走进黑暗,在小床上缩成一团

3、 说说床

他一抬腿,露出胯骨
妖娆地旋转,跟所有的男人
握手,碰杯,交换丑闻
打探少妇们的股票,零时零分
从电视里醒来,偶尔
能看到星星的陨落

说说床,就一定要涉及到
那根最长的掌纹,西伯利亚
烧炭党人用斧头劈开一截圆木
女友就会准时发来短信
“你准备好了吗,吃过药了?”
语调深浅,也跟床有些牵连

他仍不习惯把生意归功于包装
却异常喜欢上帝,昨天
他竟一次订购了六张床
据说天使们也厌倦了单身生活
她们要下下凡,找不到牛
也不愿排队,在网上找不到水源

4、 说说水

说说水,说说刚死的人
他要把所有的用物摸索一遍
所以要扎住鸡的喉咙,尤其是公鸡
必须把他的脖子拧向黎明前的深渊
在波涛里,保持暗哑地吼叫
直到时光妥协,变软

你,也不能把全部希望
寄托在倏然的阵雨,踏进大殿的脚
不能带一星点泥水
不能有重量,不能有一丝声响
如果你许过愿,就要把天空也合上
漆黑里度完一生

因为你喝过那水,你就是他
梦到的那个人,你就是她:整日祈祷
相信来生,学习诗意地拍打
好让魔王昏睡,直到
他的缺席开始引起注意,风往上刮
你死去多年,连唾骂都被人遗忘

5、 说说遗忘

她把车停在灰里,等你长指甲
那些曲线,你完全不能理解
她咯咯笑着,这无关紧要
牙齿也会成为武器,还有枕头
你比谁都清楚,有时,飞机掠过头顶
屁股一闪一闪,也可能是她

整个城市都在等她,随时都可能
泼水下来,有时有夕阳
那就不用带伞。音乐,游走的斜线
常常猝不及防。曲终人散
你在夜色里呕吐,一面胃疼
一面偷窥恰恰走过的美女

遗忘多么不易,你做梦都想
变成沙漠里的一粒沙子
浑圆,滚烫,随风而逝。不用理会
那些数字,地址,不用半夜起来
盯着屏幕发呆:火星
木卫六,都有存在过生命的迹象

6、 说说迹象

迹象是一堆乱麻,是她
午夜的头发,在高潮中缠住身子
迹象是老师在儿子作业里找到
错别字,一直追问到她
昨天误打的九饼,是千里之外
她的另一半正蹲在雨里拧紧螺丝

也可能是经常打错的电话
提前衰老的讯号。火车晚点
朋友星散,你站在尖叫的站台上
一个个掐灭号码,地下通道
天桥上,乞讨的人突然
伸出手。定重谢的寻人启事

迹象是此刻,没人能把你再度抛弃
是你喝干纯净水,把空瓶子
立在栏杆上,是你习惯于用脚趾
打开计算机,经常变换桌布
让回收站处于满溢状态,是夜深人静
喜欢用王家卫和三级片的镜头催眠

7、 说说催眠

你醒着,慢慢走进群山
那儿有扇锈死的门,钥匙死在锁孔里
一动不动,你觉得是站在六十楼以上
四面没有墙壁,傻瓜在唱
他要你闭上眼等待拥抱
说基督将穿着羽绒服出现

你如何把寂静卷成一幅画
在溪水边添上一位模糊的童子
他在听茶,听了几个世纪
世道变了,在你生病期间
他来找过你吗,在死人的麻痹里
听说你经常上山,跟他说话

那么高的地方,几乎可以够得上
天堂的落叶,上帝都说了些什么
他的关节炎好些了吗
他喜欢的那些星星可常去忏悔
自从火车统治了这个世界
他就开始自闭,他可能更喜欢暗色

8、 说说色

后来他开始教孩子们舞蹈
在音乐中游弋,把脚踵举过头顶
在你产下第六个天使之后
他也有了自己的抽屉,因为他
已成功地控制灵魂的飘带
伟大的浮士德,开始跟魔鬼签约

还是说说色吧,说说那些
无可挽回的丧失,遍天下的穷人
和失去耶酥的玛格丽特
在石子里呻吟
说说他们,用词语照亮他们
或许其中有你失散的母亲

他终于卖掉了自己,像在山中
丢掉斧子的人,孤身一人
回到千年后的尘世,他还有
投胎的机会吗?这些没完没了的水
在虚空里循环,等着长出新叶
他会像你相信爱那样,相信风吗
2004/6/18

《江湖十三拍》


[回廊]

你可记得那条回廊
一道闪电曾把它映亮
湖水在雨里沸腾
雨,刚刚倾覆了一个王朝

把一船人哭散的歌妓
后来作了外婆
琴,埋在光秃秃的山岗
那旋律,被灯火反复梦见

[叛乱]

一阵寒风把你送到岸上
送到草叶掩映的小镇中心
躺下,获得喘息
乡村的小地狱,慢慢结冰

远字怎么写?孩子会问
等你蘸湿手指
鸽子已从乌云里翩然飞来
报告叛乱已经平息

[玉石蝴蝶]

探马朝四面疾驰,宫门的门里
王妃整日洒水,轻歌
不再跟王子翻绞,胡太医捻须
定下药引,他要蝴蝶的眼泪,三钱

放在骷髅灯笼里照明
他要找齐通奸罪里碎裂的所有酒杯
再用四十万将士的右耳
养成玉石,可以在手心里飞

[风尘剑]

光线猛地一暗,应该是黄昏
你走进来,他们纷纷放下杯箸
你赤裸裸的剑
好像在找什么人

不记得谁在说话
就这样,过了几个世纪
他越过柜台抱住你
不过不一定,也可能是个倒影

[马无双]

一支筚篥
直把阴山哭成绝地
大漠,新月,波斯人眼睛里
滚出莹绿的珠子

仇家的女儿终于被大雪养大
另一半血统来自匈奴仇家
气味浓烈,细眼斜飞
她拳下的铁马,唤作无双

[线人]

口讯突然传来,你
狂叫一声,撇下妓女
衣服,鞋子,风,湖水
苜蓿草地,往京城飞奔

仵作最后找到你
从脚到头,二百一十一块
摆了三里多地,舌头
据说已交给另一帮伙计

[雨镇]

与阉党的交易
必须在雨里完成,香料
丝绸,天青色瓷器
一圈圈围成小镇

梦游的骆驼看见你
跟另一个人对视
谁的手更快?拂晓前
你还想算上一卦

[大悲手]

最后一掌,比微风还轻
刚好把天空合上
你抬起手
上面沾满泪水

她的伤口,芳草鲜美
非常适宜观赏
你随雪潜入黑夜,稍后
他们会完全忘记回廊

[扳指]

只有一根线
连着痴呆之地流放的父王
比命运还小的板指
要你穿过它,穿过它

呼叫月亮,映出传说的宫阙
亭榭中踏歌的妃子
让你沉迷于遥望
——杀手老了,总是把自己弄伤

[胡不争]

儒伪,道贪
释怯,法毒
兵诈,他为墨
墨者贱

他胡姓
本无名
一双铁掌
左不争,右不争

[柔然奴]

帝国的泪水
在灼热中悬垂
她手抚琵琶
深坐其中

你诵遍经文
摘下葡萄
教单眼皮的王子
喊它妈妈

[骨牌]

第一张天,下落不明
第四张蛾,乱射穿胸
第八张仁,失心疯魔
第十张麻,卖身投敌

你把剩下的牌
又洗掉三张
最后留下一对斧头
在寂静中摩擦

[君子怒]

他一闭眼,那花就开
确切地说,那不叫开
叫翻涌,浓艳的红
越翻越红,像血涌

其实他只听见一声惨叫
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江湖……他退到后墙
才看清楚花名

2004-6-24


《心衰》

是什么让你如此厌恶这里
弓字形建筑,横卧在东郊玉米地里
药水味并不浓烈,也少有
人的喧嚷,六扇高大的玻璃门
开向湿润的平原,敞亮的
室内广场,从半透明的穹顶
投下拯救之光,挂号收费处
西药划价,化验和采血的窗口
也并不狰狞,割过双眼皮的姑娘
在复写纸上写下你的名字
也还算秀气
即使她把大额钞票迎面举起
越过边角打量你
也并非对你的诚意产生怀疑
你是不是担心把病历交出去
就会成为另一个人
身上爬满章鱼的触臂,被人推着
穿过静音走廊哀悯的日光灯
你是不是担心他们会像民工那样
在走廊尽头猛一用力
把你掀进无边的空茫?或许
你只是喜欢庄稼,芝麻地后面
一排粗壮的玉米遮着的贫穷村庄
几株羞涩的葵花
在开着黄花的简易厕所后偷窥

这是伤心之地
它的根基是一声尖叫,收费大厅
也只是一个发热的幻象
你,七十六岁,赶到这里时
浑身浮肿,气喘嘘嘘,上楼时
仍一再拒绝儿子的搀扶
冷淡地坐在医生对面
拒绝描述昨天,感受和饭量
你说你明白他们的把戏
一群穷光蛋,比你还穷
幻想从你的肉里掏出金子
贩卖病菌和止痛药剂
你在等待死亡,这睽违多年的老友
他让你等得实在太久,昨夜
你在床上摸索到一只胳膊
你以为是他,然而
紧接着的一条腿却让你迷惑
另一个会是谁?接着是一个胸脯
一颗人头……后来你放弃了努力
这整个的,一片
只是你,是你内脏渗出的水
把你一分为二,为三
你艰难起身,拧开水龙头
只听到长久的呜咽
坐到七点钟,发现飞禽

新的一天,新的天空和树冠
实习的小妖进进出出,从你腋下
取走温度计,再往你胳膊上充气
一声不响地用听诊器
冰你的肋骨,另一些
热衷于止血钳敲碎针剂的声音
你嘲笑他们的眼神和算术
常常把针扎在血管之外
把补充药水推到皮下
更为可笑的是,同一张处方
划四次价,得出四组阿拉伯数字
老实说,这也给你
带来少许的乐趣,其次是雨,这来自
上天的消息,让你不只一次提醒

调节吊针的护士:别挡住了
我的雨,只有自然才对我
友好。你,已经把整个世界
当作一个玩笑,医院
是其中最冷的部分
细碎的水磨石地面,在走廊
铺开另一种暗淡,让你无论如何
都弄不出一点响动
从门口到顶端的窗口,彼岸世界
平原正降下黄昏
你说你得乘船而行

新的一天,新的护士和药水
新的一天,新的发炎:死
依然遥远,像乌有之乡,有人叫它
乌托邦,你说这是更大的误解
那是一切病的家,不存在之地
应该用不存在的词命名
你勉强把它翻译成“哪”
医院,只是病的市场
西医的荒唐处方,自由划分的迷宫
知识和技术独裁的政府,你说
中药划价处为何空无一人
格瓦纳为何说,“我怎能在别人的苦难前
转过身去?”她们
假装听不见,看不见
戴上透明的手套,往你的肚子上
涂油。“是的,火车经过曹黄林
不过只停留两秒钟
经常有鬼魂在那里出没,他们
大白天上车。”火车朝南
不会开到海里,她划动着
扇形的光栅,映现皮肤下的森林
沟壑和雪,从胃驶向肝
突然停住,遇见惊悚的马队
“她今天又卖了什么?”
穷是痢疾,富就是无休止的低烧

每隔两年,你都要在此报到
吸吸氧,换换电池,寻找新的信仰
新的主治医师,新的神祗
你表情淡漠,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不想说话,这是典型的甲减症状
门,不断被推开,又被轻轻合上,中间
隔一段陌生的眼神,凛然的脸
医生说,我们估计你还隐藏别的病
躺在窗下,一动不动
醉心于观察玻璃融化的速率
你为何不想想九族之中,谁汗流满面
难以糊口,谁还在泥泞里
奔走?你的浮肿已消,心衰
却没有特效药物,你依旧渴望
死亡的突袭,视死如归
是厌倦,还是另一种怯懦?你
所理解的死亡,应该“嗒”地一声
钨丝熔断,黑暗降临
凌晨,蚊香燃尽,老友推门而入
如果没有关怀,面对现实
你何以开口说话?孩子们在窗外拍手
“乌鸦得了乌鸦病,请来了乌鸦先生
来看病”,记住,要学习歌唱
要表达渴望:饥渴的渴
望,是一束强光,一条射线,一去不返
2004-7-16


《民间传说》
[一]
那扇风暴打开的窗子
从黄昏通向黎明的水泊
不再向雨水妥协,不再睁眼
把回忆埋进土里
直到长出新的草,在水湄
逗引鱼的白唇

安静的天空,树枝遮住群星
枕底压着蝉的长鸣
远方和远方的姑娘
不在道路那头的风里张望
一路向西,一路唱
一路自在地老去

开始和结束,像雨
直接落进大海,迎风扬起的骨灰
还有月夜飘逝的花瓣
河灯在林间闪烁,伸进风里的手
指尖沾上星光
隐约的鬼魂的歌吟

夜里赶路的人
一点点扔掉悲戚,女人像梦 一般
温软,在岩石里静坐
在一盏灯笼的中心
沉思前世之孽,夕阳
迎面涌来

比悲剧更长久,朝霞也不能清洗
一转身的风情,把三月
涂暗。血,沁透桃花
扇子稳稳捏在青衣手里
咿咿呀呀的水袖
把泪遮住,越甩越静寂
[二]
古卷青灯。唯美的山水
被铁骑踏成梅雨,帘外语声哽咽
从童年开始的叙事,无法绕过机簧
一遍遍刷下的野心
把江山展开,烽火点点
穿过帷幄的剑
在爱抚中淬火

趁着秋分的雷声
穿过棉花地,长亭外的銮铃
催动缰绳,湿了君王的袍襟
宛转的发丝,纠缠日后的落花诗
从生到死:一阵痛,一步韵
莲花般迤逦,近耳低语
远比更漏清晰

那是谁的鞋子,像一只白鹭
停在路边?故事也不能这样结束
哪怕是条鱼,是只蝴蝶
也要醮上民间的颜料
尽力挥洒。星空无限放大
怨恨揉进丝竹
在喜鹊的翅膀里相会
[三]
光脚为你开门的女子
肯定跟月光有些牵连
上天给每个男人
都准备至少一个女性
一头野兽和一条道路
当那个夜晚来临
天河倒灌
她走过来,拉开门栓

迟迟不能入睡的鸟
在月光中低泣,枝头晶莹
仙女们集体梦见尘缘
围着柴米、缸坛和油烟
用瓦片切开青草
像儿时的游戏
派送的情人一路吹打
把你引入幻觉

时间深处的宫殿
被爱抚点亮,英雄
挂起箭袋,响马四处啸聚
火红火红的狐狸
烧烤原野,想活生生搂住
比射下九日还难,你
尽管功业已就,天界
难返,女人却在枕边切齿


没有幸福可言,快感
短过一阵风,开始
就是结束。你把爱视为迷失
那什么叫恨?风吹候鸟
从九万里高空
回望前世的屋顶和芦苇
无尽的荒凉是天边,是背弃
是乳白的云烟
(2003-7-11)

《道》


[一]

我要指给你看一片叶子上的帝国
昆虫的城堡和向流水颁布的法典
挤进第一道阳光跳舞的巫婆
她曾率领流星攻打困倦的窗棂
我要在枯寂的砂石路边撒下知了的尖叫
还有蜘蛛,她在夜色中沉没
昨天和今天的水,时间的瀑布
悄悄冲下悬崖的兀鹫

更深地沉入人世凄凉的炊烟吧
植物从导管走入土地,用脚尖
寻找神祗,寻找向上和向下的道路
我会打开灯芯草的天堂而不惊动雷霆
把词语的米粒洗净,用最轻柔的舌头
交给爱人和女儿,并且微笑着
用一生那么长的时间微笑
把每场胜利都耐心地再打一次

尘归尘,树归树
不用隐喻淘空她们的身子
河流在她自已的手臂上流淌
天空在她自己的脸上绘画
风吹着四季的窗户
让清晨在一声悠长的吆喝里怀孕
让老上帝沉溺于琐碎的加法运算
自然如坩锅,在火山上冶炼新的金属

来吧,我们一起建造这辉煌的废墟
用沉痛的化石、斑斓的鸟鸣和鲸鱼骨粉
用婴儿的第一滴泪水奠基
用暴君绝望的大火为它剪彩
在灰烬里建造,用尺规
找到光的圆弧,水的绝对值
在建造中建造,在毁灭里也要建造
在欢喜和悲戚里,静静建造

[二]

那是你送给我的柳腰款摆的大河
那是被闪电冻结的一棵亮晶晶的珊瑚
那是女孩惊慌的初潮
那是通向墓地的悠扬笙箫
那是在一声高音里晕倒的大象
那是瓦盆边审视的眼睛
那是土里升起的欲望
那是驾驶一个虚词在大气中飞翔

那是被仇人砍倒的血
那是交媾里融化的阴霾
那是迷路的风卷起的一片羽毛
那是水牛脚上的高跟鞋
那是沼泽地哭泣的书生
那是月色中踽踽独行的狐狸精
那是林妹妹秋天焚烧的竹叶诗笺
那是玉石中隐约的灯火姻缘

那是从记忆里赶来的满箱眼泪
那是被孩子称作大山的一条直线
那是梅花鹿,她在自已的角上吊死
那是不穿袜子的蛇
那是穷得只剩一个电子的原子核
那是太阳系边缘的神秘访客
那是被肉欲烧焦的手
那是寻花问柳的江湖郎中

那是在空中垂钓的魔鬼
那是播种炸弹的鸽子
那是成群结队走进焚尸炉的游戏
那是井井有条的经济学原理
那是比哥德巴赫猜想更玄的拉格朗日定理
那是贞德芳香的尸骸
那是政治课本里撕掉的章节
那是道,是无限的可能,是存在

[三]

火的抹布。拧弯嚎叫的手
终于闭上嘴巴的火山。瞌睡的昆虫
在手上传递的尸体。滴血的钉子
还有耶酥对犹大的爱
微弱,但从未熄灭的光亮
刚好够隐士织双袜子的棉线

……轮回展开,折叠在因果之间
在地狱的草垛上沉思
在黎明的河边洗净双脚
从水草里走上岸
从土里刨食,捡拾瓦片
把野兽赶进岩石,赶进群山

小心用火打磨伤痕
把木头刻成光艳照人的女子
把她扔进史籍,盅惑君王
为她发动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把鸟蛋劈开,蛋清流成大海
围着地球旋转

鞭打百草的祖先
学会把山赶进海里,把高山折断
让水爬上房梁
把秘密藏进种子
射掉多余的太阳
重新造人,重新安排性别


但不要把尺度交给他们
让他们在粒子间寻找
在宇宙中学会谦卑
用天才的血祭献,让谷物生长
大地繁衍——毁掉那应该毁掉的
建造那应该建造的,周而复始
(2003-7-16)


《祈祷》

我还会度过无数个这样的夜晚
从梦里逃进灯光,在秋天的虫鸣中
品味你的笑容。辽远的记忆
被风吹着:池塘,村庄,棉垛
麦堆边写着父亲的名字,星期二
下午的劳动课,怀抱稻草穿过集镇
傍晚,过早空荡的教室
微尘在光线中飞舞,脸庞外的田野
响起蛙声,身体下温暧的土
突然歌唱的杨树,人世的帷幕
缓缓拉开,仿佛一个邀请的手势
场景不断扩展,从梯形开始
直到大海边,冰冷的浪扑上礁岩
读过的故事,仍然一个比一个悲惨
你总能从黑影里,找到岁月的蛛丝
在强光里咏叹,像那些老人
他们习惯于把眼泪敲成流水
把惨痛拉长,揉进胡琴
一旦开始,就不可能停止
像一座眩晕的旅馆,走廊里
到处都是水渍,凄凉的床铺
行迹可疑的气味,门总是关不严实
悄无声息的服务员,准确的钥匙
掀起厚厚的帘子并逐渐适应了幽暗
由客厅改成的录相厅,烟雾弥漫
断断续续的尖叫,白亮的肉
在眼前运动。我知道,我正一天天远离
但还是禁不住在这样的地方想你
穿过铁皮的风也同样穿过我
一个人,乘坐夜行车穿过祖国的土地
到处都是假寐的人,警惕,孤单
货架上,座位下,那些突然碰到的手和腿
突然响起的争执,明亮的站台
——上面是昏黄的月牙,在林莽间穿梭
到站的旅客,会突然消失在黑影里
在硕大的汉字后面,我也会这样消失
满园的荒草,停工已久的宏大废墟
从疑惑的眼光里转上二楼
道具架上,一对亮银锤,红缨枪
哗哗响的钢刀,门芯里露出锯末
被破损的桌椅堵着,似乎还有
紧张的喘息。风从耳际吹来
透过水泥窗洞,可以看到起伏的玉米地
高大的桑树,茅厕和污水中的鹅
我径直走进一个房间,在一张铁床上
盘腿久坐,这是午后,我
花了整整三个小时,在火车站游荡
302小公交,躲在二马路的盲肠里
座位上扭曲的坑,摇晃着,乘客们
嬉笑起来,仿佛刚在牌桌上赌过一宿
然后是一堆被缚的母鸡,安静地
在脚边拉稀,中原木器厂,纺织大世界
七月闷热的风,荒芜的工棚
围墙,潘长江的小品,让人们
稍稍安静下来,我喜欢这样的旅途
在一群陌生人中间,穿过座座村庄
沟壑,小树林,不知名的街道
我的到达即是我的离去
选择黄昏经过,不发一言
带着雷的种子穿过尘世,不留下脚印
这是我所梦想的,连尸体都会融化
就像活在这屈辱的人世,把每天的一切
都译成“哈罗,你好”
像树木和山峰那样沉默地度过一生
像你那样,把苦难转化为养料
随时准备失去,随时准备歌唱
一旦开始,就不准备结束
2003-9-5


《论文:扑克研究》



随机函数是一种函数,它的返回值是一个随机数。
   ------《维基百科》

[红桃A ]

车在灰里行进
黑暗被推开
在后面
又慢慢合拢
你在我怀里怀着孕
我们叫她星星
城门开了
流浪汉
后退着经过我们
一会下车时,要小心
掠掠头发
假装被劫持
假装无所谓

[黑桃A]

我把整个阴影都交给你了
我给你看这悠远的血
卷曲的毛发
这是母亲给你的银戒指
据说是用月光打磨
她躺在柞树丛里
指点我们挖掘
谁知道未来还有多深
你穿上衣服
听到了水声淙淙
在一本古旧的诗集里歌唱

[方块A]

你在风暴里饮过酒
水袖上还有情人的体液
我原谅你
对世界的独特理解
少女不断回过头
看曾经的女王
失去王冠的山顶
河流横卧
小腹上耸立一座成邦
上面无云
罪人们都被开释
你还守着贞操

[梅花A]

那就骑马飞奔吧
骑你剪刀下的小马
穿过森林
穿过开阔地
穿过大海
把马蹄跑成灰色
然后再慢慢回来
唱着歌,采着花
十步杀一人
抢走他们的呼吸和梦
引来仇恨
让县城繁荣
刀光剑影
歌舞升平

[红桃2]

入冬以来
你一直被梦见
在河边一个灰土县城里骑车
穿过黄昏手挽手的人
高墙下人影匆匆
光明电影院
然后就是中年斜坡
花在银幕上开
像是牡丹
离异后
你很少沐浴月光
有时悲伤
发现它依然温暖
跟古时一模一样
窗外总有马达发动
汽笛高叫

[黑桃2]

世界逐日变暗
跟你的戒指一样
需要清洗
我曾带着铁锤上学
你们常在落叶中幽会
雨常常不期而至
砸在坚硬的土上
大人们荷锄
我无事可干
陪你一起哭喊
没人理睬
圣经说
他们也是天使
受上帝指派
没日没夜
在电视上叫嚣

[方块2]

跟你的每一刻
都应该保存
特别是羞辱的时候
在床上被捕
再从派出所出来
此后的每一天都应该纪念
此前也是
应该立一块碑
比如第一个女人
炊烟升起
黄昏辽阔
我们穿过砖桥,红麻
废弃的果园
磁带店遇见眼睛水水的姑娘
说很久以前
跟你同桌
下次再见面
笑也不笑
会不会是她
在午夜的东街唱歌

[梅花2]

为什么沉默至今
为什么放弃
让地球自转
为什么受尽一生屈辱
再去死
为什么听不到惨叫
再不能回家
在亲人的目光里洗脚
为什么母亲
为什么村庄
为什么鸡鸭
为什么无处怀念
两岸人民
为什么看不到
自己歌唱的白杨
夜降临
星光照耀柏油路
河水匆匆
为什么不屑于我的抒情

[方块3]

河水泛滥正如你所说
少女失贞也是
去年的事情
最好从子夜说起
那时妻子会梦到美容院
电脑里挤满等待战斗的英雄
气温骤降所有的男人
一下子老了他们
想要女人,闪电
情色广告不断弹出
找你要手机号
挽救床单上的幸福
从卧室追到卫生间

[黑桃3]

别忘了那是
祖先跟你说的话
他们下山了
留下村庄,雪和星辰
还留下那些马
在大雨中呼吸
黄昏的赶路人
疲惫让他们忘掉了终点

[梅花3]

他们看海,并排站着
他们看到羽毛
从身后飞起,然后是石头
在村庄聚集
动乱时代,温柔的无产者
在年关起事
从凹处穿过山峦,森林
哭泣的人群
日子干燥
萎缩,越来越小

[红桃3]

我走过你
走过那年春天
我走过桃花,小学校
荒凉的池塘
村庄
我走过燕子
寡妇晾晒的黑衣裳
我走过秋天的坏天气
母亲等人的槐树
冰冻的车辙
我走过麦地里的孤坟
我走过父亲
孩子们远远地喊他

[黑桃4]

一位姓贾的女子
把影子印在地毯上
她要你
透过去年傍晚的长窗
打量师范学院的水杉
第二天,顺着风
叫来依维克
趁火打劫的司机
点亮秋天的鬼魂
一路指,一路说
可怕的村庄
走着裹脚的人
遗忘的火,哔哔剥剥
在梦里烧起来

[方块4]

你被洗劫,在冬天
没完没了的雪
引来交流会的氓流
他们用小炉子煮菜
在街中间围猎
你醉了,骑车
从千佛庵往西
听他们说话,打鼾
南腔北调地争执
蛇皮帐篷
灯火微茫
多年前
很远很远的夜
一觉醒来,手指凉冰冰

[梅花4]

我还会给你写信
还会骂你
如果天气尚好
我还会跟你躺在一起
摸摸你
化雪的时候
我们一块回去一趟
听听鸟叫
可好

[红桃4]

应该还有明天
应该让他把灯举高
照照树叶
马车从黄昏穿过
女孩子衣带飘飘
月光里
湖水结冰
昨天沙沙作响
残留饼干的味道

[黑桃5]

还是应该想想春天
想想离开的人
他走进大海
不朝你挥手
也并未留下秘决
你顺着雨走下去
顺着她纤细的普通话
远远的山村
从脚踝说到灯火暗红的郊区
似乎有一个翻译
把冬天翻过去
把息县城的旧巷子
说得比一截白蜡还短

[红桃5]

我埋下了一座城池
给狩猎的人
二十年,还是五十年
我这么等着被一粒子弹打倒
抬我的人
不管你是谁
请不要叹息,责备
当你不停地碰到石头
那不是我的过错
在苦涩的马齿菜中间
我想我的情人
她穿过水榭的歌声
到达海洋局
401房间的上铺
斜进来的月光,总是把我叫醒

[方块5]

有时你不能往明天看
有时你不能说爱
有时一根麻杆断了
秋天就此结束
有时接近傍晚
孩子们在楼下嬉闹
有时你一下跑到很远
撵不上泪水
有时你笑容满面
有时喝酒
有时生病
有时朝梦里走走
往悬崖下张望

[梅花5]

那座砖塔被两次提及
一次在生前
我们打车经过
你说起初恋,堕胎
夕阳从四面照着它
一个沉郁的男人
在镜前转身
槐花城市
那些流水的日子
我们刚刚认识
后来鸽子飞起
你说:瞧,它还在那里

[红桃6]

有些人,有些事
落叶时节你的又一次失意
动摇了日渐灰白的想像
抱怨越来越深
秋风拨弄一天的云影
映着那些人
被假日赶出写字楼
相互说谎
搂着别人的玩具
你把他们当作同事
朋友的备胎
也跑不了多远
有些人,有些事
你洗洗衣服,做做梦
跟推销吸尘器的小伙子闲谈
或者翻翻圣经
秋就老了
酒后跟电视机对质
暖着遥控器
直到眼睛模糊,看不清来路
树林里住满亲戚

[方块6]

我说,你说
黄昏传来的片言只语
楼房等待拆迁
17岁开始,你量过吗
你奔波了多远
算上那些白头发
那些狂笑
回到家乡的小姐
丢了手袋
我们轮流守候
比分居的父母还要耐心
这会伤害到你吗
造一个人,然后养大
再画一个花园
把她围住
像隐士那样
争吵和回忆
用攀爬植物装饰外墙
她说,EVERYDAY
把往事剪成黑白
保持歌唱的姿态
像墨西哥人那么笑
那样张开双臂
练习宽厚的高音
练习语言
向大海瞄准

[梅花6]

打开夜晚的人
他抽帝豪烟
像老板那样轻触你的手臂
雨水漫过谯楼街
有什么,还有什么
摔晕乌鱼的人
负责给火苗上色
翻开黑封皮的诗集
把灯泡吹灭
今天又有一个计划外未婚生子
有人出酒
有人妊娠反应
有人在不远的村子里
朝靠墙的木床歪倒身子
突然的伤感
在秋天伤很轻的感
作为哭泣的替代品
已经成为时尚
闲暇时,玩玩小提琴
圈养中国花鸟
拐到阑珊处
浇灌兰花的后代
这都可以作为资本
等价交换

[黑桃6]

水在变凉
那些沙漠小镇还在月光里等着
一粒裸睡的石子
曾经梦到过我们
我不再抽烟
省下火柴和咳嗽
给不能回家的人留着
直到明年开春
孩子们脱下棉衣
你在山顶
等到了雪橇
我等着你
笑着冲进我的墓门
整个冬夜,我以此为生
我们举火为号

[红桃7]

带伞的男人
刚刚经历一场失恋
从三八粮店往西
家庭餐馆的武昌鱼
吞吐十年前
辛辣的水
也许还有另外的花
能赶在今夜开放
在你麻醉之前
数清八十年代的皱折
少女,从来只吃很少的理想作物
颊飞红云
被她们当往事嘲笑
黄昏深过县志
重要的几页
不够卷一支漠河烟
错落在政府路的宅院
你曾把它当家
跟楼道缠绵,几近三十年

[黑桃7]

它今夜开花了
你挂念的地方
有人坐港田
穿过空旷的息洲大道
劳苦的人
躺在自己床上
摆弄各种的睡姿
月亮可有可无
你苍白的生日
还没步行街热闹
那些过时的服装
还没有想到
如何推销自己
她指着一枚钮扣
硬说是星星
你也要低下头
做出想的样子
有时侯否定
比笑一笑,比沉一会默,还难

[方块7]

想当然的家
画在西郊,半空中
女儿在星星间做梦
十年前,我饮酒
借一支灯泡
四十瓦,与夜对坐
火在南方蔓延
那时候,远
是一个概念
偶然发现的存书
纸页泛黄
揉碎方便面下酒的时节
我又遇上你
那时候,不光是
房子随时扒掉
雨,似乎从没停过
第二天
我在热水里坐一阵儿
打开电脑
有些页码已翻不开
后半生
你也就是拍打拍打
假装有了经验
把小虫子养大

[梅花7]

四十岁的水
稍稍有些冰
早晨,应该小口抿
不停地,有人
离开家乡的城镇
风死在窗外
他们鸣很轻的笛
你干净的脚
放在椅靠上的脚
并不思念远方
这些,包括绵绵不尽的雨夜
应该写一写
从特区赶回的人
跟你比黑白
他来看看你的这些年
都干了些什么
手跟手,握一下
隔着桌子,麻将
和“咦”的一声
你不能不说到雾
如何在田野散开
手抚流水,到零点
在小巷里绊一下
拐到抱怨里,轻轻拍打关节

[红桃8]

透过聚氯乙烯的杯子
你看到新月
有人趁它的云翳潜入
在桥洞后转弯
秘密不及展开
客车就已到站
祖父躺在席位上抽烟
跟过世的朋友叹息
有人进来了
在你面前摸索一阵
再悄然离开
世界黑了吗
也许还不止一半
穿过蟋蟀,一幢幢楼房
四楼的灯下
有你简单的一切

[黑桃8]

台风。我想是的
我不会比它更了解你的苍白
如果树洞里还有一盏灯
你躺在松鼠的床上看书
我可以理解
雨怎么刷着狂奔者的玻璃
诡秘的码头
比梦飘忽
火,最终要在田野上熄灭
秋天的故乡
除了野塘
也没什么值得怀念

[方块8]

笔应该怎么腾挪
才不会碰到你的泪腺
我不知道
当孩子尖叫的时候
是不是该给毛毛虫一个未来
只要活着
我就无法停止伤害
一个犹豫的叛徒
一块块割让领土
你能看到的
都是你想看的

[梅花8]

你在为下一个男人
编写一本新的说明书
你曾跟导游一样无知
对玫瑰怀着隐秘的敌意
当船不停启航
你厌倦了海鸥的表演
星期六,安排一场雨
绕过黄昏所有情侣
去看望
被灭害灵赶进山里的昆虫

[红桃9]

那棵倒下的树
很多人都看得见
它被制服
朝水面侧身
倾听的姿势
保持了两天
在被拖走之前
我经过它至少有十次
有时也想停住
听听它说了些什么
老乞丐
挥挥手
想叫住赶路的人

[梅花9]

离开的人来自大海东岸
终年刮风的村子
你在书页里找不到他们
今天的贝壳足以糊口
如果水没把戏台冲垮
现在应该是收获的季节
他们的故事属于另一个帐本
我要连夜把雪赶到山上
或许树会自己洗净头发
梳你那样的发型
熄灯之前
记得拉住窗帘和被子
手抚胸口,闭上眼,准备过冬

[方块9]

远,还能更远
她穿裙子走过菜场的童年
早自习的石灰水味儿
还有耙场
模仿邪灵的嚎叫
这些若在异乡
奔向不可知之地的大巴里
那个可能爱过她的男人
跟星星一起消失
她望着窗外旋转的平原
左边和右边
黄昏一样平坦

[黑桃9]

把这个秋天打散
转换成恶俗的位图
不会有人反对
突然被叫醒
去计生委,电脑修图
……白露。糊辣汤
雾蒙蒙的田野
一条街的城镇
被鸟啄着,吵着
你骑车上坡
影子在地上摇摆

[方块10]

牛跟稻草的谈判
要持续四个村子
你松松地牵着绳索
跟贩子,屠夫
渴望配种的乡亲们周旋
它边走边拉
甩着尾巴
走进稀疏的星辰
在水杯里消失
你转过头
牛蒡花开遍原野
你什么也没做错
就痛失了整个世界
远处的城镇正反射着阳光

[梅花10]

你以为换了世道
其实只是刷刷涂料
一堆颜料桶
等着把它带来的风
几条郁闷的街
几万人的小城
包括死掉的
相互都是亲戚
如果忽略了细微的伤害
都可以推心置腹
拥抱亲吻

[红桃10]

这正是你想要的,梭罗
阿什贝利,博尔赫斯
跟伟大的失败者一起
嘲笑今天的桃花
你背叛了自己的家乡
你所在的县城
不再炫耀青铜的光芒
因为一位春秋的女人
她被扼杀的哭泣
砌在城墙里
跟违章建筑一起
等着拆迁:观音堂,大慈庵
……桃花开遍城乡时
你再到炸断的山上还愿
三步九叩,听听梵唱

[黑桃10]

商贸街妩媚的胡姬
在暮色里强调
乳房的强悍
大排档巧笑倩兮
在唱念里孤灯高悬
马鞍空空
骈散挑逗无人能会
铺开一街烟火

[方块J]

河水涨上来的时候你哪去了
土匪来的时候你哪去了
猪饿得满院子尖叫
鸡飞过护沟的时候你哪去了
月牙升起的时候你哪去了
孩子们拉圈圈的时候你哪去了
奶奶低声唱着歌谣
萤火虫儿坠在席上的时候你哪去了
雨洗着枣树下爷爷的身子
雷在天边痛哭的时候你哪去了
姐姐被地痞拦在中学门口
我扔下书包在堂屋大哭的时候你哪去了
父亲磕完头
火纸燃尽的时候你哪去了

[梅花J]

可怜的地主爷爷
月光下编篾器的爷爷
你戴着马虎帽
靠三个早夭的儿子逃过了土改
终于还是自个吊在1969年的雨里
乡亲们看不惯你的聪明
他们想帮你完成自我批评
流鼻涕的“屋山阶级”
推牌九,掷骰子
你把他们赢得娶不起女人
自已却天天乔麦就咸菜
过着保长的小康生活
你死得傲气
还奢侈地留了全尸

[红桃J]

六十年代
我想你是对的
相当于向下六十米
那里有消失的街道
领和袖
石板街
水灾和荒年
天空暗红
偷红薯的舅舅
被打倒在田埂上
骨头被啃净
风吹晾衣绳
头发被虫子遗忘
你还记得
胶轮马车上
坐满革命小将
贴锡箔纸的红缨枪
口号
锣鼓
把一排排杨树照亮

[黑桃J]

回到小城
你不是在南中国漫游
就是手机没电
八点多的酒
刚刚杀住浮灰
有磁卡八十年代热烈
激昂的小个子
“上邪……”,他会背
鸡皮疙瘩掠过东大街
冰镇的啤酒
向你脱帽叹息
邻县的回回妹妹
她不肯要你的戒指
嫁给了春风
你趁一场雨
就把他们送回山西
洪桐县的大槐树
还有几亩剩地

[红桃Q]

十年后,我还能在老房顶上
沉思默想
女儿迎风练习尖叫
她以为遇见了昨夜的巫婆
扑倒在书缝里的瓢虫
也等了我十年
天黑下去的那一刻
心痛得张不开翅膀
十年后,父亲还能自饮两杯
跟麻雀唠叨一个下午
谁也说不清楚
(他总是先用中指摸一下牌面
再把它摔死在饭桌上)
是被蛇咬了
还是又被打成了右派

[黑桃Q]

我确信
窗下树丛里,有一点光
这不是梦

它亮着
还亮着,仿佛一直这么亮着

 [方块Q]

萝卜
你剃光了头
躺在贩子的筐里
装着不认识我的样子
让我羞愧
你走进县城
还带着土地的辛辣
你的青翠
我无法报答

[梅花Q]

跪在学校门口
一张报纸上
两腿间
露出领导者的胖脸
给他放钱时
他低下头
我听见他说

[梅花K]

我在家
还能流泪吧,冬天
北极熊的偷袭
让我想到你
一个人,开着灯
拥有大片桔黄的庄园
等水凉了以后
在窗内走动
洗澡,看书
午夜,在森林
一边摘野花
一边给我打电话
雪呢,雪推迟到明天
日落之后

[方块K]

出了宾馆
往右,行人和三轮车
都要警惕
玻璃可以做成门
里面有羊
在碗里
热呼呼叫着
靠在椅子上
轻轻晃
家很远
你很远
这里也很远
朝阳足以把你融化

[红桃K]

听说你病得很重
我也被感染
杂货铺老板塞给我一箱云彩
包装精美
对幼稚特别有效
走廊上
我们绑架了医生
他威胁说:你的病
急需跟一个姓许的人
在丑时完婚
我记得很清楚
他戴着易拉罐拉环样的戒指

[黑桃K]

柿子熟了,妹妹
你的柿子那么小
那么卑微地熟了一下
甚至有点惊慌
在秋风里跑几步
又低着头
飞快地走到雨的前头
难为情的妈妈
用草绳扎着篱笆
柿子啊,你熟得那么耀眼干什么
你把整个村庄都惊醒了
你让他们沉入往事
在灶火前含泪
烘烤着遥远的哀伤

[猴一]

人和事。无雨的傍晚
逐渐暗于记忆
她们于是出生
九十年代的废墟
到处是过热的T型台
横流欺诈的水
到处是鲜艳的垃圾
那是别人的时代
我们经过,或许歌过
或许哭过
底片无处可洗
在暗室里慢慢曝光

[猴二]

所以要从县城出发
最好是清晨
想象一列火车
从荒野里拉一条斜线
装上你
和你抱怨的女人
最好在节庆烟火里
穿过暗哑的平原
铁桥一座比一座黝黑,疲倦
大雪污浊
供餐强硬
因为有另外一个人,在棕榈树间
唱失恋的歌,外国的月亮
镶着花边
忽然跳出一排排窗口
令人作呕,颤动着美
2005-2-25

附录
随机函数(RANDOMIZE),可以随机产生一个大于0而小于1的小数


作者
老英在野老英在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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