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火车越过我的颅顶

I

——沿长长的路轨，于某处寻获不知名的断裂

而向后至更远去寻觅，

原来这路轨在遥远之地的样貌是未知同未知更迭——

当我回神，耳边有巨大尖亮之笛声

更有庞然  在不断敲打时间的年轮

于是火车越过我的颅顶

而我在这长长的笛声中

成为其中默然红色的一份

尔后便是 原子皆以停息勒令来之寂静。

II

时间飘渺而虚无却距我们比历史更近

我们血淋淋活生生却比死亡距存在更远

我们以肉麻、荒谬绝伦、叹息之诗述说

终也未超越时间同死亡共筑的栅栏之无言。

III

他在镜前凝着自己光滑的面颊

于是那里长出胡须直至满腮

轻抚那样的一张脸

轻声质疑为何它并不会生鳃

而镜中的脸光滑如

初春。

IV

是在怎样的一个瞬间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尾活鱼

在漩涡与漩涡之间不断地跃升

（在马路边吃一餐饭

经历一条迷路

童年某天低头看虫时与大家互碰了头？）

倘若未经历那些

是否我们便未曾知道

那在漩涡与漩涡之间不断跃升的

并非我们之存在。

V

她顺着她的灵魂在这世上最拥挤的地铁

做作而假装地思考关乎生存的问题

那样的事情总未放在法堂辩论

杀人之重罪却确凿无疑

除此之外她正谋划着

杀死某人

用时间的

力道

拧绳。

VI

总在生命之初便收到判决而不用信封封装

我们命定的死刑被写在路轨旁的道标

判决者有许多姓名

你是其中一人

我亦是其中一名

于是罪者便替罪者

判着罪者生命终将之必经。

VII

评论性的反问、质疑式的提及

研究后颠覆而再颠覆

得到结果便惊叹

我们就是这样

以悬疑看着

他人与自身的

生活之陈述序。

VIII

假若并不为装在腹中的

命这件事是否仍有持续性——

而饿与降生是全然不同的两件事情

为何都得收纳在同样的腹中

以尴尬之姿态叠合着？

确确我们生着大大的头颅，

不过用法是质疑

为何生着。

IX

那智者在火车站的中央为我们的生命编纂目录

当她编纂完全

写在她完全的作品中的

便镌刻在我们的皮肤，皱纹

像

青铜铭文。

X

我们全都乘着火车

向未定的落点旅行

在其中的站点停留

站点间用数字区隔

0~12：称之童年

12~16：称之青春

16~19：向成人之变形

20~60：耄耋之前奏

我们全都乘着火车

在长长笛声中

成为其默然红色的一份。

XI

同一时间想三件事

同一时间吃三顿饭

同一时间拥有人生每一刻的脸孔

这样的时光之堆积

仅仅发生于追忆之中。

而追悔莫及并不算是太丢脸的事情

所有令我们追悔的

在追悔的时刻都说明我们

曾活过、正活着。

XII

记一份属于自己的札记

记自认为的伟大与重点

在火车越过颅顶的一刻

它是一枚载着所有狂想的道钉

——被碾过

而每当有人回溯这钢铁的河流

便一次又一次。

XIII

眼下你所见的寂静是前所未有的寂静

这些文字从未发生

这样的城市从未发生

这一个秒钟

从未发生。

XIV

你在宽窄不等的街巷中穿行

给所有的他们与祂们一张铁脸

你在他们与祂们之间有一个随机的座位

那个座位

给你一张铁脸。

XV

祂们中曾有一者名为宙斯

现今无人惦念他大多数的神殿；

他们中曾有一者无名

现今他已不惦念任何一座神殿。

不论他的身份是奴隶、自由民、巨大商贾

还是贵族、国王、神之子；

祂的身份是雷神、奥林匹斯众神之巅

还是阿尔克墨涅的情夫、雅典娜的父亲

——他们现在有着共同的结句：无人信仰。

XVI

你担忧着自己的结句该如何书写，或

如何进入下一个秒钟

你惧怕谈及下一个转向

担忧你并无最好的平稳之过渡

由是我们发明救赎与祂们

而救赎与祂们为你带来

更大的不定与恐惧。

担忧着自己的结句如何书写，或

下一秒、

或永恒的不召你入永恒。

XVII

即使一粒石头

也以碳之衰亡记年；

高树有年轮而青草记以自己重复的死

刻在我们皮肤的青铜铭文

——那些不用墨的纹身

以语言默读即是默数：

一

二

三

四。

XVIII

我们念出：二

随后组合以十余世纪

千余年头

我们念出：十

则想到童年与青春之转折

十月有候鸟在飞。

我们念出：一

一瞬间与一秒

一甲子与一生。

我们念出：零

则最初与最末的

我们都念过了

以和声。

XIX

今天

曾是无数明天

将是

无数昨天。

XX

昨天已死去，而祂所生的

旋即在当下昭着

曾有个昨天

明天正诞生，可在远处

昭着祂之必将存在的

却是你放在那里

必然的毁灭。

XXI

透过百叶窗的细裂看外头的下午

高大的广玉兰在叶尖结着花朵似白荷

而你反身凝你的暗室

如凝一悲剧之幸福。

因你的毁灭正在彼大陆

乘一线地铁。

XXII

昨日实然是从其毁灭之中诞下了一些

但诞下的于诞下之后便也死了

我们凭吊其死

因我们

乃其之墓志。

——反身凝你的暗室吧

如凝一悲剧之幸福。

XXIII

推开那道凉门吧

当你离开你的暗室

便是你的暗室凝你

——如凝一幸福之悲剧。

XXIV

你在街上走着

你乘一线地铁

你工作，你生活，你看这座城市

微微点点于傍晚在玻璃幕墙上的反光

你定然是未毁灭的

而这正昭着

今天之存在。

今天，祂凝着你

——如凝一幸福之悲剧

但在明天之前

如简简单单凝一幸福。

XXV

是昨天，还是今天？

其实最好应在明天，

我们发现世人所称之幸福

并未充斥于人造石之起伏

以致常常去路轨旁看火车的经过

希望自己是其中的默人

而火车的终点既幸福的彼端

只是，所有铁路的终点

都是另一场发现的开始。

XXVI

我们都乘着火车，向未定的落点旅行

而同时却又都在轨旁，看着自己的经过

那是智者予我们的伟力

在火车站中写下的

教我们知道

有一处我们必将要去

我们的皮肤上所镌刻的青铜铭文

无可挣脱的密码

无时无刻都在消逝与重现

——命定如此：

将有一始于

有一终止。

XXVII

我们以

一仪式开始

另一仪式结束

我们以

裸露的我们开始

遮掩的结束

我们以

光洁的新躯开始

遍体鳞伤的结束

我们于

历史中开始

于当下

结束。

XXVIII

相对的事必然有其相对

必然的事相对有其必然

生对以死的概念以成就必定

时间的必然却不必多言。

XXIX

没有人能为生命撰一首序曲

只能为它

撰一首颂歌

XXX

此处

城市立于

人群的顶端、

时间的末尾、

宇宙中

随处可见的一粒碎尘之上。

XXXI

醒来

于幽暗狭窄的斗室醒来

闻见城市的气息

蓝色的晨光下呆然

洗漱

用利刃为面包切片

早餐

一根手卷烟

尔后出门的皮鞋。

XXXII

想问你今日的外街有着怎样的景致

穿过街巷的阴影是什么颜色

在那些巨人的死体之间的缝隙中走着

你是否将发现一只蚂蚁同我唱的是

同一支歌。

XXXIII

看着车流

于喧杂的街道看着车流

不要上班

闻见自己的腐臭

红色的正午中呆然

起身

迈步

朝拜长方形

与肩颈之重沉。

XXXIV

想问我重复的日程是否只为缔造“正常”

对正常的那些应当投以怎样的眼色

在矮小的身体中居住

你是否该意识到自己同巨人使用的是

同一种骨骼

XXXV

看着体内

与耳畔的杂音一起看向体内

不要恐惧

闻见海味

身体的百分之七十是： 盐水。

金色的傍晚

饥饿

疲惫

杀死多余的想法

从自己的眼前走开。

XXXVI

想问他是否是喝醉了才在街边狼狈

他的呕吐用时三秒，是他进食的四百分之一

在无人经过的道路

他是否明白这种程度的惨烈并不亚于

太阳的爆裂。

XXXVII

看着我们

同祂的圣洁一齐看着我们

虚假的怜悯

真实的讪笑

闻见创世的血腥

当我们睡去

祂的乐趣

祂的嘲讽

祂的雨滴

都借给我们

——只在梦里。

XXXVIII

想问祂在尽头之外的是些什么

祂如何看待悲剧之必然与

必然之悲剧

——或许祂同我们并无区别

在祂的足下我们看见祂的脸庞

从未有过笑容。

XXXIX

于是这里便是她的站点了

她的离去平和、光滑

她垮塌，在走出车厢的一秒

遥远的 都凝在这一刻。

XL

于是这里便是他的站点了

他的离去用了一生抗拒

他因哭泣昏厥

他留恋

然而他化去了

装在一只小小的罐里。

XLI

于是这里便是祂的站点了

不再有人为祂屠一只山羊

祂也不再为谁的祈祷

回一句话。

永恒亦死去

当不再有人相信

永恒。

XLII

于是这里便是你的站点了

风在你的发丝间做了手脚而令它苍白

你为了越过轨道而跳下

你对我轻轻地笑

我轻轻地挥手

尔后的红色呼啸便

加之以沉重。

XLIII

于是抵达这里的便是

我的站点之未至。

我仍无数次醒来

在车厢之内

在车厢之外。

XLIV

醒来

于幽暗狭窄的斗室醒来

闻见城市的气息

蓝色的晨光下呆然

洗漱

用利刃为面包切片

早餐

一根手卷烟

尔后出门的皮鞋

七点半的起点

留在便利商店的十元

拥挤的地铁

静坐的八个小时

无人的地铁

另一个七点半的终点

进门的皮鞋

一根成品烟

晚餐

用利刃为生果切片

洗漱

太阳落下的那一边之深红

闻见记忆中的村镇

于幽暗狭窄的斗室睡去

睡去

XLV

只有一个我，除于此之外

批量生产的句子：

批量生产的钢铁

批量生产的铁轨

批量生产的城镇

批量生产的房间

批量生产的身躯

批量生产的渴望

批量生产的明星

批量生产的产业

…批量生产的…

经济批量生产的

人口批量生产的

政府批量生产的

社会批量生产的

麻木批量生产的

欢乐批量生产的

孤独批量生产的

性爱批量生产的

高潮——

即：

批量生产的批量生产与

批量生产的批量生产的批量生产

只有一个我，除于此之外

一个你。

XLVI

一个人

一面镜子

一个人

总计：两个人同孤独。

一种痛苦

一面镜子

一种痛苦

总计：一种痛苦之加乘

无尽的日子

一面镜子

无尽的日子

总计：无尽的日子外还有无尽的日子

一面镜子

一面镜子

一面镜子

一面镜子

总计：一个世界、四种角度、追寻统一答案的人的晕眩被分成无数份

XLVII

春用祂的乳房喂养草间的雏驹

夏使它学会自由地奔跑

秋剜出野马的肋骨

冬将它埋在雪下。

雪死去之后

春，用祂的乳房喂养

草间的雏驹。

XLVIII

我的发肆意地生长着

从初春长到深秋

如盖住颈的马鬃

在深冬被剪下

然后从初春

长到深秋。

XLVIX

我的杯是空的

童年的巧克力奶或耶稣应许的血

我的杯是满的

未至或已过或应许的渴。

L

所谓的挣扎是

沿着必然的相反而去。

I

逃出城市，逃出火车

沿长长的路轨寻觅曾拥有的

为填满当下所不拥有的——

如用一粒十年前的米

喂饱一个

十年后的人。

∞

烈日下伸向遥远的起点

——或说是终点亦可——

那路轨的反光令我的眼微盲

我们便是沿着这样一条寂寞的路

向无人抵达的终点进发。

使我逆着此刻：

使时针逆时针

使人潮逆人潮

使我逆着我

逆着长长的路轨

向名为最初的那人之怀抱逃亡。

你不会相信：

我最先看到的，是上一秒的自己

与我一样挣扎着转身

随后，

人群正后退。

夜升起 日落下

鸟儿吞下她们的歌

落叶跃回枝干。

他们拆除新的公园长凳

放一个旧的落地

那旧的长凳，逐渐变得崭新。

伟大的发明家一点点拆卸巨大的机器

伟大艺术家把颜料、声音、文字通通吸回头脑里

祂们都找回玩玩具的快乐

在田野里被旧岁月追上。

连在一起的地球放弃了彼此间的连结

船只回到船厂并被拆解：

石油船，蒸汽船，帆船

最细小的拼板舟；

沿着长长的路轨向更远处去

死去的人复生

与领袖们一同

以倒退之姿回到人群之间

一齐宣告共和国不在今天

尔后找回童年的纯真

还给母亲她的青春。

前人一个接一个走出墓地

我们把我们的知识还予他们

他们把他们的知识还予天地

我们变得同样无知

看着天上的星星。

于是帝国又建立了：

皇座又找到了主人

皇冠又找到了头颅。

而皇帝

他以耄耋为始

退位时牙牙学语。

他的战争从

最悲痛处

向最平静处游行。

大概没有人叫着：拆掉金字塔

但我们那样做了

拆掉科学

拆掉宗教

拆掉权柄

拆掉伟大。

我们抛弃城市

我们住回洞穴

我们忘记如何生火

为此我们生出长毛。

我们要向赤道进发

在那里

我们把第一粒苹果放回它的故枝

凝视它萎缩

然后我们

退回一只野鼠的子宫。

这并非路轨的尽头

只是我的疲倦

使我渐渐成为一粒石头

我停住

而反思我的途程：

竟有那样一段

充满令人吃惊的狭小空白：

——沿长长的路轨，于某处寻获不知名的断裂

而向后至更远去寻觅，

原来这路轨在遥远之地的样貌是未知同未知更迭——

当我回神，耳边有巨大尖亮之笛声

更有庞然  在不断敲打时间的年轮

于是火车越过我的颅顶

而我在这长长的笛声中

成为其中默然红色的一份

尔后便是 原子皆以停息勒令来之寂静。

当火车越过我的颅顶

在镜前、在车厢

在所有的与所有的之间

我忽而明白：所有需要写下结句的

必然的结句正是：结句之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