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人世间（1/2篇幅）

我父亲生前有过两任妻子，他的前妻是

我从未曾见的“大母”，只知她因病早逝；

大母一直活在一个亲切但又不够亲近的

称呼里。

我们自小便知，她生活在丘陵青山中

生活在一个没有立碑造墓的土坟里

在清明节和家祭无忘的上香拜念里。

约莫四十来年后的一天：三十三的我，

在远离故土山乡的广州城一间面店里

凭借着对乡音方言敏感辨识，我认出

在店里收拾碗筷的老婶——她是我的

同乡人；她则以我父之名和故事梗概

确定了我乃何人之子。老婶忆谈旧事

如同考古，帮我续补上了故事的前奏，

同时帮我续多了一碗家乡口味的面条。

那一块块几乎被生活磨损和遗忘掉的

缺失的拼图，得以复原局部面貌——

“那时俺年芳只有十来岁，你爸是村里

出了名的老实人，你奶奶却是出了名的

苛刻婆婆。所以，你大母生前生活在

水深火热中，屋里总是传出婆婆训儿媳

——喧天的咒骂声！

俺记得你大母刚死不久

邻里乡亲们围观白事，俺也凑近过，

俺那时虽只是个小姿娘，

却没有对人的死去产生恐惧心理。

俺最记得，你爸在你大母的身旁

哭得，特别伤心……好好的人儿，

病了没钱治也没法治，多么可惜！”

一个壮实男青年，在亡妻身旁涕泪横流：

他的眼泪，他的鼻涕，那么多年了似乎

都没有真正地干涸；他悲伤的哭声，我

虽从未听到过，却好像隔着几十年远路

传入我耳中——我竟真真切切地听到了

我父亲从早晨到黄昏哭声回响时隐时现！

如我在降生到这人世间之后，听到过的

一曲老歌，它通过无数人的传唱和存储

介质，似偶然又实属必然地要传播到我；

而大母的面容并无轮廓实相，或许是个

长发女子吧？她的长发，与她一同死去；

我正猜想，掩她的那匹白布或许不够长，

留着她那寒冷如霜的、毫无血色的脚掌

裸露在外，被那尚年幼的乡村女孩看到，

也被此时已三十三岁的我，亲目联想到！

——多么冰凉，多么苍白，也多么想

把我冬天穿着的外套脱下，带有

一丝我的体温，去包住

她受寒的足……正是，通过那段旁观者

在若干年后的口述，我搭乘乡音铺成的

时光桥，走回到了我们共同起源的家乡：

在一个小山村中，我看完了一场

发生在约莫四十年前的

一个规格极其简陋的葬礼，全过程……

【未完待续，见《人在人世间》（2/2篇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