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之五

1

语言把我们引向人群，我们再把自己引向语言。

一个来回，语言已不是语言，我们已成为碎片。

再一个来回，语言以动词和名词覆盖我们。

      当我们脱下动物的皮肤和气味走向生活，

      生活即以鸡毛蒜皮和坛坛罐罐覆盖我们。

      蒙蔽和领悟把我们引向各自的命运。

“世界明天就要结束，而我还在栽我的小苹果树。”

从一片叶子里我看到明天的世界，好像朝阳看到了落日。

在回忆的小广场我看到秋风中的红苹果坠向明天的世界。

我在人头攒动的小广场倾听那场

      把所有不存在或即将存在的苹果树摧毁的风暴。

一场词语风暴，闪电般从词语内部倾巢而出的风暴。

动词掀起名词、弓箭引导射手、青春被老年迅速梦见的风暴。

做梦就是我们的一生。

而我们把一生的大部分时光用在醒的边缘上。

      平庸就是我们的一生。

我们把一切的光洁部分摸了摸，然后去摘取那晦暗的。

我们把真理的明亮部分摸了摸，然后去练习那漆黑的。

我们把正义的白天部分摸了摸，然后去适应红色谎言。

      邪恶就是我们的一生。

我们把风暴的种子埋进平庸的肉体，袭击灵魂。

我们把惊恐的眼睛撒在暴风雨后的土地上，自生自灭。

我们把舌头扔出窗口，对世界保持沉默。对真理保持沉默。

      怯懦就是我们的一生。

2

语言是不朽的，而我们不是语言的创造者，

仅仅是促进者和工作者而已。

语言是水，而我们是风。

语言是浪潮，而我们推波助澜。

它沉默了，并不意味着我们不继续吹皱它。

它揭穿我们仅剩的秘密，而我们还在捏造。

      虚伪就是我们的一生。

我们向太阳低头，为了乞取它的照耀。

为了乞取生活的剩饭，我们挖出内心的黄金。

为了一只色情的乳房，我们动用了一整天的贪婪。

为了向黑夜屈服，我们把黄昏和下午也一块出卖。

      在骄傲的尽头见不到谦逊。

      在绝望的尽头陷入更绝望。

      在美的背后给美插上一刀。

耻辱就是我们的一生。而我们寻求那更耻辱的。

在肉中掠夺爱情，在树中盗取燃烧。

在词中剥削意义，在碗中吞噬良心。

生活成为借口：用它背叛朋友，

用它兴风作浪，回头又用它生活。

语言是借口中的借口：

      它背叛所有背叛它的。

    词语就是上帝。

3

故乡就是废墟。国家等于墓地。

只有语言才能拯救我们。

只有语言才能使时间长出绿叶。

使风中的月雨中的水合为一体。

使大地裸露心脏如同天空裸露太阳。

使石头打破沉默。

使闪电切开风暴的脉搏。

使蝴蝶弯腰大海倾斜。

使日子穿过夏天的小腹。

使泪水汪汪的眼睛看到陆地的极限。

使树叶在树身上弹奏飘落的音乐。

使一切

       像一切应有的那样

       在分手的时候握住结合的意义，

       从寂静的口中亮出词语的刀锋。

只有语言才能拯救我们。给我们绳索、草和幻觉。

使我们不知道事物的本质又以为知道，

知道了却仍然被以为不知道。

使真理无理，谎言无言。

使存在变成虚无。使生命变成废墟。

只有语言能够拯救我们。

而语言已不能够拯救我们。

它使我们变得毫无价值，再使它自己变得毫无价值。

这就是它的价值，超越我们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