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水果

镜子

他乡的镜子

总是比我高一点儿

总是它先笑一会儿

我才笑

当我把嘴唇靠过去时

它留下我的叹息

一小团白气

然后就消失了

那个隐藏着的人走上前来

对着镜子说：嘿，我今天去墓地

经过超市要不要买点什么东西？

我想把我的墓碑刷成白色

当风独自吹过的时候

我想用剪刀

把我从镜子上剪下来

切水果 | 张猫

儿子见过我切水果

我见过母亲切水果

母亲见过她的母亲切水果

围绕事物的核心，通常是

把切下来蹩脚、丑陋的部分塞进嘴里

然后再把好的部分，漂亮地

摆放在盘子中，端上餐桌，或者

直接喂进你的嘴里

母亲们似乎从未有过遗憾

盘子里的水果，有时是酥梨，有时是柚子

褪下布满斑点和发皱的皮肤

它们在闪闪发光

拆解 | 张猫

通过拆解一张脸皮

去了解一张脸

拆解牙齿、子宫

去了解婴儿和坟墓

拆解一颗心脏

所能承受的

去了解痛苦

拆解黑夜

了解眼泪和起义

拆解文字

了解隐喻和炸弹

思维的死胡同

倾倒完全部的肾上腺素

现在，我拆解自己

无言和轻

缝合 | 张猫

午夜，针在游荡

我正缝合一个绿色的圆圈

蜘蛛的天性使它的手脚

只能悬停在那里

徘徊是没有用的

破裤子捆在一起

还有几件事：一条围巾，一块布，一副手套

伤害越来越小

直到它看起来

完好如初，但针仍在动

剩余的线被拉进、拉出

或者是针，或者是我

树的不确定性 | 张猫

如果不是那天下午

强风刮倒了一棵树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院子里还有一棵苹果树

站在细弱的枝条下

我被它的不确定性，困扰着

它本来可以呆在原地的

继续生长、开花，或者

结出一些果子

但现在，它对环境的认知

有别于我。它有另一种表达

不同于语言的

一棵树的负空间

从无到有

万有引力 | 张猫

你不喜欢苹果

所以，让我们来谈谈苹果

那个我握在手里

又圆又红的东西

我们靠在树下

牛顿在天空窥视

关于引力的另一种可能

你在阴凉处

咬苹果的肚子

然后说：这是你一辈子不吃不想的东西

我咬了一口，吐了出来。酸的

我把苹果扔得很远

黄昏时它卷进了草丛

爱是忧郁的 | 张猫

当我双手捧着，一个人的头

有时会想，是什么将我和他联系在了一起？

是什么让我记住他，如同一株植物

储存记忆、模仿另一株，并朝着它生长？

我厌倦了思考，关于爱，那些狭义而又局促的事

也厌倦了那些用亲吻，或哭泣

去品味的、从身体上收割下来的黑色蔬菜

然后，我想起某个久远的下午

第一次看见一个人的背，背上的斑点

仿佛一个个孤独的小星球

在缓慢地旋转

念念不忘 | 张猫

他走在

知道他名字的山路上

遇见了飞鸟和鲜花

她们贴着灌木丛

低低地飞着

花径自开着

他脱下衣服和鞋子

在淹死过他儿子的湖里游泳

有人曾告诉过他

不要临渊

不要搬动石头

不要纠缠乌有之物

困难的事 | 张猫

坐在父亲旁边看电视，是件困难的事

像看着腐烂的果子，挂在树梢

他独自采摘。窗户敞开着

一张张纸片从楼上飘下

似乎只有落，才能称之为地

而如今，它还在封锁

地球的力，以安全的名誉

将你打回原形

失重时，你的眼睛是耳朵，嘴是额头

你不是你。你是塑料人、尴尬人

摘樱桃 | 张猫

我们开车去一百公里外的地方

摘樱桃。我们的手，穿过满载的树枝

多汁的樱桃小而甜，汁液顺着嘴角流淌

等在树下吃够了，我们又摘了一些，放进纸箱

这是我所熟悉的，夏天的味道

我们在后车厢里，携带了一个果园

吃，不仅仅是手中的果实

我们还吃灰尘，吃皮肤，吃阴影

吃我们的生活，仿佛死亡无处可去

我们咽下热腾腾的饭菜后

又啃了一根筒子骨

读出了这些怀孕的迹象 | 张猫

接下来

每个白天都在变长

雨水不再毫无节制地供给

风更加猛烈

河流的乳房上涟漪泛滥

接下来

鸟儿恶作剧般的声音

在棕色的枝条上来而复往

它带来了

一些相似的离合

公路向天空抛出一条弧线

河流盛放的不再是岩石

而是羽毛

那些思念着我们的人

的重量

天鹅 | 张猫

很久都记不住

一个完整的梦

像很久没有收到过书信

那种用笔写的

洁白的纸张

像天鹅

在高高的天空上

在布满广大的山野间

你写着写着

水微微颤动

公墓是最大的图书馆 | 张猫

人死后，如果躯体变成一本书

内容是他的生平，这样一来

是不是有的就成了名著

有的是部语录

有的是禁书

恐怖小说、笔记、经文

而有的

则活成了说明书、地图、烹饪手册

只有极少的人，能够深入泥土，得到庇佑

成为诗，或者诗歌的一部分

林中小屋 | 张猫

我画了一扇窗户

窗户里有一个线条模糊的男人

我和他坐在那里

整整一个下午

这是我构思的画面

如果我把那个男人

换成一个女人

如果不是画窗户

而是，画一艘小船

船的边缘，有几只鸟

现在它们开始唱歌了

或者，把鸟抹去

画几簇黑色的灌木紧挨着她

她的手那么古老

我跪在她的膝盖上

时钟仿佛树上的果实

悄悄滚落下来

手 | 张猫

奶奶有手，但她总是把手

放在坛子中，簸箕里，放在供桌的水果上

她把手放进火堆里扔砾炭

放进辣椒水里，搅拌，腌制

青菜和豆腐，帮她们重生

她用手播种，收割，编织

把手放在地上，埋葬自己的女儿

偶尔也会看到，她把手放在头上

梳理灰白的发髻，纽结，缠绕

直到有一天，她让她的手，消失在天空中

她用手指在云层上，轻轻戳了几个洞

雨，就落了下来

基因 | 张猫

抱着狗的年轻女孩

脖子上有一颗痣

也可能

某个古老的祖先

在同样的地方

也有同样的一颗痣

他的手

斩断过野草

膝盖翻爬过坚硬的石墙

多年前我在菜市场

认识一个杀活鸡的

他的妻子转身

找零钱的时候

相同的地方

也有一颗痣

现在

那颗痣在我的脖颈上

靠近第一块脊椎的地方

尤为醒目